当代中国艺术的明线,在于一种政治化的叙事,借助西方人文主义精神以及现代主义以来的各种语言手段,以对峙和消解现行的意识形态与制度。而始终与此相并行的另一条线索,是一些专注于美学本身远远超过其它一切的艺术家,对于这样的艺术家而言,显得生死攸关的是画面中一个个细节的放置,其中,徐累称得上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徐累的独异之处,首先在于材质与面貌之间的张力。他运用最为传统的宣纸与笔墨,创造出极具现代意味的画面,使得因为历史语境转换之后变得难以为继的中国画,找到了一条自如穿越于现代世界的活路。他从宋画、明代戏本的插图与中国园林中参悟意象和结构,从勒内•玛格利特、伊夫•克莱因乃至马塞尔•杜尚那里汲取了现代艺术的观念,甚至从老照片那里挪借图像,达成一个独特的自我。这使得他迥异于那些依附于传统框架、自得于笔墨小趣味的中国画家。另一方面,他使用的材质也使他与先锋艺术相疏离,由此注定了他作为一个独行者的宿命。
徐累的绘画特征一言以蔽之:实像虚设。实像之意,在于他以近乎写实的方式画出种种意像;虚设之意,说的是这些意像之间的关系是虚拟的,具有超现实的意味,正如他自己所说,“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如何去画,而是如何调弄图像之间的思维关系、修辞关系”。然而,如果说西方超现实主义对于意象的处理经常是一场“焊接”,太过蛮横与暴力,徐累更迷恋于温存的编织,纵然是再突兀的意像组合,落实到画面中来,必然是整饬而妥帖的,营造起一派空朦惆怅的画面氛围。而他经常运用的那些意象,就好像一副扑克牌经过魔术师之手,产生出无数种奇妙的组合,令观众在痴迷之下想要窥知: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魔法?相对于一个真正的魔术师所做的纯粹娱乐,艺术家总是有他要讲述的主题。因此,在徐累这里,我们的问题就变成了:在这种障眼术的背后,他又讲述了什么?
这一答案就隐含在他最典型的布局之中,他往往以帷幔隔开外部世界,以屏风引导我们的视线进入到一个幽深内在的空间,酿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并且,将我们被引逗起来的欲望调动到某个临界点上。我们静观,最终发现的是一些虚幻的影子,一些物质的零星片断———换句话说,这个内在世界不过是一个空壳罢了。
这些绘画,也不妨说,这些视觉陷阱,所呈现的正是空幻感,是根深蒂固于东方审美意识之中的“空”的观念。徐累通过他的修辞术将空幻还之于空间中的物象,空于是具有了色相,而色相仍然是为了验证空,是以纷陈的表象述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六祖慧能)之境。他的修辞术中的这一层“悖谬”,可以用罗兰•巴特对日本包装术的观察来比照:日本人总是精心制作层层叠叠的礼品外皮,“似乎这种工艺劳动(制作)的发明,就在这种外皮上,但是因此里边装的那件物品却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变成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见《符号帝国》第12章“包装”)而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对于“阴翳”的赞叹,又恰可以为徐累在画面中对于阴影的运用作一个注释,谷氏论及东方住宅之中以木材与板壁构合成的壁龛,会自动产生一个阴影的世界,拥有了超过任何壁画与装饰的幽玄气氛,使人顿生对悠悠时光的一种疑惧。这一神秘的关键在哪里呢?它就是“阴翳的魔力”,如果将房间各个角落里的阴影一扫而光,壁龛归于敞亮,这份阴翳被驱除,一切神秘的意味、言说的意义仿佛就不存了。徐累的这些画亦给人以这种壁龛之感,或说是这样的房间,深掩于帷幔和阴翳之中,如梦如幻。
在现代主义样式里,徐累的作品与“反现代的现代主义”相契合,卡林内斯库于《现代主义的五张面孔》一书中述及“颓废”时,曾经阐述到反现代的现代主义,这种承继于法国象征派诗歌的一种颓废美学意识,表现的是历史即将发展到终点的衰亡感。现时空洞而无意义,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与波德莱尔所说“我有比活了一千年更长的忧郁”可谓是同道。与象征派诗人喜爱以没落的罗马帝国为题一样,徐累对历史的剪贴亦是偏向奢欲、缱绻的一面,并且,有效对应了时空的剧变和苍茫。他所出生和长期居住的江南一带,正是中国传统文明最为精致化和颓废化的地域,他的气质之中似乎打上了那种昔日贵族或浪荡子的反光。在他最人熟知的意象“青花马”之中,古代瓷面的图饰被移植到马身,马因而祛除了原始的生命力,不复暴烈与野性,僵滞于时空之中,而富于赏玩感,成为了纯粹审美的对象,成为了笼中之物,隐含着受虐的色欲之感,与自然无涉,属于人工化之后的矫饰世界。随之,我们也进入到他所布设的一种颓废的幻境里,追求某种超越时空的幻觉。
对于中国人来说,人生无常,繁华转眼成空,是一种根本的美学和世界观。徐累年轻时亦曾尝试过一些极端的实验性艺术,后来他坚执于“空”的表达,在他的这种魔法演绎中,我们仿佛贴近了自身的情感和美学,依稀窥见它蒙于面纱之下的姿影,既迷醉,又惘然。这样的艺术并非回避或彻底地麻木于政治现实,而是强烈地受召于艺术本身的律令——归根到底,艺术是一种带领我们超越现实世界,寻找到快乐与安慰的方式,哪怕只是片刻的沉醉,它的轻逸之感正好反射出现实沉重而骇人的压力,而它对于空幻的揭示,也恰好映衬出权欲世界的贪婪与丑恶,也许,正是这种认识导致了徐累对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一句话的喜爱,“始于愉悦,终于睿智。”
(朱朱,中国著名诗人,艺术评论家,艺术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