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自1980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国画系后,便开始了对于中国画的系统学习,虽然用画家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蜻蜓点水式的学习,一门课你刚有感觉就结束了”,然而,他还是在大学时代,对于中国画的美学,以及承载方式有了基本的了解。
徐累刚一毕业,便赶上了“八五思潮”,在这个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思想最为活跃的时代,中西文化的碰撞,在艺术与文学中激荡出一股暗流,这暗流将当时一批有着激进思想的年轻人裹胁进去,而徐累也正是其中的一员。
徐累在大学期间便对西方现代艺术有了初步的了解,而此时,他终于有了一试身手的机会,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徐累开始了自己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和对先锋艺术的实践,他那时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中国画的危机,同时也明白固步自封,毫无新意地重复古人是没有意义的,所以这一时期的创作,徐累一方面坚持使用中国的传统材料,另一方面,他也时刻对中国传统绘画保持着有一种批判和背离的态度。
可以说,在整个的80年代,徐累完成了自己所谓“思维的训练”,他一直认为绘画是精神的产品,这对徐累而言并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切实地体现在他整个艺术实践的过程中,从《守望者》《逾越者》《心肺正常》等作品的实验和创作开始,其思维的雏形便已经形成:它们体现了艺术家所观察到的“真实”与“幻像”之间的矛盾,“现象”与“本质”之间的悖论。虽然他之后的作品在形态上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这种观念性的表达却一直延续了下来,成为解读徐累艺术创作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
徐累对于“前卫”的追求,止步于1989年,“89现代艺术大展”可以看作“八五思潮”的终结,作为其全过程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徐累进行了反思,并开始对那种以“前卫”为名义的斗争产生了一种厌倦情绪,当他发现开始跟人群纠缠不清的时候,他选择了远离,开始了一个人的游荡。
90年代初期,随着政治风潮与社会形态的转变,文化界开始表现出一种退缩的状态,在文学与艺术中也弥漫着一种类似“犬儒”的颓废感,一部分艺术家选择了自我麻醉式的回归传统,而另一部分艺术家则将目光转向所谓的“新生代”,开始描绘市井生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徐累也产生了类似的彷徨。
就像一根皮筋,越被拉紧,当松开时,就会产生越大的反弹,做为“八五”的激进分子,“往回走”似乎成了徐累宿命的选择,但一方面,他不愿意选择全盘的复古,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只是返回到对现实的近距离关怀,所以他选择了第三条道路:徐累开始试图通过对“旧时光”的迷恋来重新建构自己的作品,他从自己收藏的旧照片中找到了灵感,并在其中发现了很多有趣、可供调配的意象,由此,他开启了自己的“旧宫”时代。用画家自己的话来讲,这在当时其实也是一种“逃离”。
在“旧宫”系列中,徐累建构了一个个戏剧性的内室,观众无法进入而只能在外窥探,他画面中的“帷幔”也便由此而来,帷幔中有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现实,也有“旧时光”里回光返照的幻觉,所有这些都表达出现象与本质的差距,以及现实的无奈和虚幻的欺骗,这种虚无主义思想,一直到现在还渗透在徐累的作品中。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徐累开始了对自己创作的调整,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就如同把一些不必要的枝叉在一棵树成长的过程中修剪掉。之后,他作品中的帷幔变成了屏风,屏风在起到遮蔽作用的同时,还给画面带来了一种空间上的延伸,而空间的延伸也为画面加入了一定的时间观念。慢慢地,“旧宫”中对旧时光的怀念开始逐渐被一种更大的“绝望”所代替,由此,徐累画面中的气质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进入了他的“迷宫”时代。“迷宫”既是一个现代性的主题,同时也具备着一定的中国美学观念:如中国园林、诗文中的“曲径通幽”“柳暗花明”,进而,“旧宫”中对于旧时光的怀念情绪开始转变为“迷宫”中一种美学的模式和一种情节的构架。
如果说在“旧宫”与“迷宫”中,徐累所描绘的意向还会让观众感到紧张——不知能否猜透他的意思,那么在近期的作品中,他开始选择运用海、天、彩虹等一些并不生疏、晦涩的词汇,这些词汇让人在解读时完全没有障碍,因为那都是我们所了解的自然。这批作品,无论从面貌还是境界,都与其以往的“旧宫”与“迷宫”大不相同。
正如《一代宗师》中宫二转述宫羽田所谓练武人的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一样,徐累的艺术发展也暗合了这样一条发展路径,他从“旧宫”走出,经过“迷宫”的长廊,在这一过程中建立自我,而如今,他走出了“迷宫”,见了天地。
代冀龙
原载于:《库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