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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从灾难中像巨人一样崛起

文:郭沫若    图:郭沫若    时间: 2014.7.29

看司徒乔的画展不止一次。我一向以为司徒乔先生是一位风景画家,长于捕捉光影和运用彩色。他在重庆时也曾经对我诉述过他在南洋捕捉那瞬息万变的景色的苦心。关于这,似乎画坛已有定评,无须乎我的缕述。最近看了他的战灾区画展,我却看出了另外一面的司徒乔。这应该是更可贵的一面。

八年的抗战和一年来的内战,把全中国的人民沉溺在惨痛的深渊。血,火,毒气,爆炸,屠杀,活埋,黄河泛滥,蝗虫满天飞,饥馑,流亡,杀人的贪污,暗无天日的特务暴行,天文数字的通货膨胀,农工商业的总破产,瘟疲,美国货的洪水,美械师的耀武扬威,肆无忌惮的官僚资本与买办政权……我们在这些强暴的高度刺激之下,差不多的人都被压碎了。请看,不是有好多人自杀了,好多人发了疯,好多人患了精神瘫痪症,一直不能够振拔呀!精神被政府,如不变成麻木不仁,便自暴自弃地追求不正常的或更强烈的刺激。为什么黄色刊物风靡海内,为什么特务暴行愈演愈烈,一多半的原因在这儿。

就连我们严肃的文艺工作者,认真说,我们的精神也差不多是陷在了半征服的状态。八九年来的我们的诗歌戏剧小说,试问究竟有多少作品是把这个时代的惨痛的面容与感情,鲜明地冶铸了下来。我们在客观上固然的受了家丑不可外扬主义者的钳束,而在主观上无可讳言,的确是司空见惯,麻痹了。这也是人情之常,所谓“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凡是外来的刺激,无论怎么强烈,时间一经久了,感应是要停顿的。

然而在美术界方面,情形却是两样,尤其是漫画家和木刻家,他们始终是扣紧着现实,不曾放松过一天的。时代的悲惨画是靠着他们不断地发挥着令人惊耸的战镖。好些与抗战无关论者向他们车开了脸,正统派的过户阿伽门农和西画家们开始也多食他们为左道旁门的。但就靠着他们的不断的努力,把偏安蔚成为了大统,整过画坛差不多都向着现实主义的道路迈进了。司徒乔的战灾区画展,不正是这一发展的最具体的显示吗?

好些看了画展的观众多在这样说:“愿此画使再引起内战者一观”或是“希望将此各图送到达官贵人的面前,让他们多看看”。我当天看了画展后,司徒先生问我的感想时,我也这样说过:“可惜顽固的好战派没有功夫来看你的画”,司徒乔先生听了我这话也呈现出了扼腕的样子。可我今天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考虑之后,这样消极的愿望是不够了。主要的不是在追求恐怖与爱怜,而是在唤起人民的觉醒。

画,听说是还要送到美国去展览,在今天让美国人们看看这样的图画,确是很合时宜。但同样要看重美国人民的觉醒。美国建国以来一百七十年,除南北美花期之战此外一直都在和平中发展,就这样引致了她的超度的繁荣。因而美国的野心家们似乎便完全把和平的幸福吃伤了。他们不仅没有领略过战争的直接惨祸,而且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更享受到了丰盛的甜果,他们今天在玩弄着战神的胡须了。把剩余军火输送到别的国家去助长别国的内战,露骨地染着希特勒的后尘,企图以原子弹和金元独霸世界。让美国人民看看我们的战灾区的情景,也使他们可以回味一下和平的甘味。假使他们能够起来,制服他们的野心家们的欲望,停止对我们中国的军事援助,即早万幸希特勒式的狂猛,那不仅是我们的幸福,世界的幸福,同时也就是美国人民的幸福。

听说有的朋友认为画的本身还不足以感动人,甚至连绘画的基本技巧都不曾学好,这或许是春秋责备贤者的意思吧?我自己不是画家。不敢说怎么决定的话,但有一点我想提醒我自己的,在应该受感动而没有起反应的场合,是不是我自己的感觉已经为过重的灾难所麻木了呢?八九年来在灾难当中,不会把这灾难用自己的笔记录下来,我对着司徒乔先生的成就倒是引起了深刻的反省和内疚,尤其是看到他只是三个月的女里画出了许多的华富,我是佩服了他的献身精神,却丝毫没有想到他是受到粗制滥造,不负责任的非难。

这次的画,大多数是有文字来帮助说明,有好些专家似乎也很不满意这件事。我却有嗜痂之癖。在我认为,这倒真正足以证明司徒乔的大转向。这所采取的是漫画家的手法,也就是民间形式连环图画之类的手法,司徒先生是更大胆地走向为人民服务的道路上来了,这应该是值得赞美的事。在以前的非人民意识的高蹈的作家或批评家对于画上题字,或文里插画。认为是下作,洁癖到或许可以作呕的地步。这种思想在今天是应该清算的时候了。画与文合,或文与画合,我们应该认为是一种综合艺术,其先例犹如诗歌与音乐,犹如舞台艺术,在理论上与实际上都不应该有反对的理由。

我们应该欢迎一切向现实主义接近的倾向,向人民艺术接近的倾向,我们在这种倾向中应该听取这样强烈的一个呼声:坚强地,更坚强地,像巨人一样从灾难中崛起,组织自己的能力,克服一切的灾难!

1946年8月于上海

本文原载《清明》1946年第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