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扬先生是中央美术学院基础课教授,他教的基础课是解剖和透视,这两门课由他来教,由一个在美院具有崇高威信的教授来教,是因为这门课是学院的基础,这个基础不是仅仅因为它是初始,而是因为它具有双重的文化意味。
其一,学院之所以能建立,是在文艺复兴时期将艺术从一个手工变成一门科学,从而才能建成一个教学机构传授,而不是在作坊由师傅口传心授。从此,艺术成为人文科学的一部分,并且成为现代社会每一个人的基础。而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艺术中有两条规律可以通过学习、研究来揭示,并且通过对它的实验和掌握,运用到所有的实践和研究活动中,这两个规律就包含在解剖和透视这两门课之中。所有文艺复兴的伟大杰作,也就是我们崇仰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那种流芳千古的作品,并不是得益于写生,也并不来源于临摹,更不是宗教符号的自我发展,而是建立在坚固而精密的透视和解剖的基础上。中国引进学院,也同时引进了透视和解剖,引进了西方成为强国的那条道路。按照蔡元培先生的希望,推进一种科学的艺术。
其二,中国艺术从不讲究透视和解剖。虽然在新文化时期这种状态受到误解,并将之归结为中国在近代遭受屈辱和落后的原因,但是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年后回望,中国之所以落后,并不是因为没有透视和解剖,而是因为没有现代化,没有对传统的反省和批判,而西方之所以强大,并不是因为他们恪守文艺复兴的传统,而是因为他们发展出艺术的现代派,从梵高到毕加索,他们开创出个人的发展和独立思考的人的价值,当每个人的自由转化为创造性的时候,现代化才从现机械性转向了独立批判的价值,建成现代发达社会。而现代艺术的发展是以对透视和解剖的超越为特征的。
如果没有对透视和解剖的掌握,就没有对透视和解剖的超越。文金扬先生的这门课,本来是中央美院的一个标杆,每一个进入美院的人都应该彻底地掌握透视和解剖,并且寻求超越透视和解剖的方法。在文金扬先生之前,他的先生徐悲鸿、吴作人都强调透视和解剖,他们都能默写马的骨骼和股肉的构成。在文金扬先生之后,也许需要进一步地对于透视和解剖进行研究。
今天的透视已经被机械复制完全替代了,这是文先生和他的前辈布鲁内莱斯基(文艺复兴时期透视的发明者)最为欣慰的事情,因为他们不用教而人人都会。但是透视的精微,其实并不在机械的透视,而在于机械透视之间,如何将人为的观察所表达的意义微妙的呈现出来,要对视觉的对象进行调整和变形,这种调整和变形就是艺术家的能力和训练之所在,而这一点现在还有人教吗?这是文金扬先生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
今天解剖已经进入了电子制图时代,除了人们对于解剖的细节已经到达分子程度之外,对于艺用解剖,即对象的肌体在运动时所出现的形状的变化,也通过一种电子记录的方式进行精密的测量和掌握。这是文金扬先生和他的前辈达芬奇(文艺复兴时期最会做解剖的人)最为无奈的事情,因为他们想教也无人去学。但是解剖的精微,其实不在形体和运动记的记录,而在于物体运动之时,每一个局部在人的感觉中所以造成的韵律和气质,要运动描绘的对象进行理解和重造,这种理解和重造就是艺术家营造境界和虚拟现实的方法之所在,而这一点现在还有人教吗?这是文金扬先生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
在文金扬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刻,先生一生的心意似乎活在我们之间,让我们难以逃避。
文/朱青生、吴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