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是文金扬先生的九十诞辰,引起我许多回忆。文金扬先生和我的交往是从中大开始的,我1933 年考入中大,而他是1934 年考入的,比我晚一年。我们是同在徐悲鸿先生的教学体系下学习绘画的,并且受益,这很重要,这说明我和金扬学弟都受到了一种非常有系统,而且很扎实的训练。当时还不叫艺术系,叫作中大艺术科,全名是南京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科。一般人认为“艺术科”规模一定是很小的,其实很大,不但有国画、油画,还有音乐,它就像现在的艺术学院。绘画方面,徐先生不管你是学国画,还是学油画的,都规定要学两年的素描作为统一基础。徐悲鸿先生规定白天画石膏,到了晚上画人体。这些石膏都是古代希腊和罗马文化艺术的经典之作,徐先生的目的是通过这个学习提高学生们的审美品位。就此而言,徐先生强调扎扎实实地进行石膏基础训练的真正意义很多人都不真正理解。文金扬1934年考入中大艺术科的时候,正值徐悲鸿先生去欧洲举办巡回画展回国,金扬学弟能有整整四年时间直接受到徐先生的教诲,是非常幸运的。同时文金扬在油画上受吕斯百先生的影响也比较大。文金扬当时有几张油画很有吕先生的画风。其中一张静物《野兔》在评介时,徐先生看过这幅画后,走过去又走回来,凝思片刻对文金扬说:“我愿意用我的两张画来换你这张《野兔》。”这件事过去快七十年了,在我的脑海里却像过电影一样,记得还那么清楚。谈到文金扬,我总会一幕幕回忆起在中大同学的那些日子。虽然我比他高一班,可是当时在一起的只有七个学生:我、徐荃、文金扬、孙宗慰、杨家旅(即夏林)、刘涛增、纽因棠。我们不是单纯在画室里练基本功,还一起到大自然当中去观察、去体验、去作画,来增加在绘画上的修养,当然也包括在技术上的锻炼,这就是徐先生的教学体系中两个十分重要的内容。我还记得我们为了到北方作旅行写生,班上的同学一起来到泰山、颐和园、碧云寺。我记得文金扬后来还很认真地保存着当时的不少很好的风景画作。文金扬在新中国成立后能被徐先生调到中央美术学院跟他在南京的这段经历是分不开的。
新中国成立后,徐先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所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北平艺专的基础上创建中央美术学院,完善他所理想的中国美术教育体系,为此他从全国各地集聚了大量人才,比如李桦、叶浅予、傅抱石、周令钊、李可染、董希文等等,在这些人才中,有的是他的学生,有的原来不是他的学生。徐先生认为这些人都很有才华,对于艺术教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把他们揽到身边,以实现他对艺术的理想,振兴中国的文化艺术和美术教育事业。这些人才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建院初期都做过大量他们原来专业以外的教学工作,比如李桦曾经教过美术史,原来傅抱石也是教美术史的,他们有着十分全面的文化艺术学养,选用这些人才证实徐先生是很有眼光的。
在这些人中我要特别谈到文金扬先生,徐悲鸿先生在1948 年北平国共和谈期间,通过国民党代表团中的一位朋友给他在南京国统区的几个弟子捎过一封信,谈到如果国共和谈失败,希望他的弟子们留在南京等待解放。文金扬遵照徐先生的意见,在国民党南撤时留在南京并于1951 年被徐先生调到中央美术学院。我当时是绘画系主任,我记不清文金扬是怎么教起技法理论课的,但是建立并完善中央美术学院的技法理论教学对于最后完善徐悲鸿先生以现实主义为宗旨的美术教育体系,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在谈到文金扬先生的时候,尤其在评价文金扬先生对新中国美术教育事业发展的历史功绩的时候,就不得不强调他在这一工作中所做的重大贡献。文金扬作为一个徐悲鸿体制下培养出来的学生,从油画创作转到解剖学上来,正因为他转到这个方面,补充了当时徐悲鸿教学体系中的一个薄弱环节,这种重要性是一般人看不到的。研究艺用解剖学必须有美术基础,还要有美术修养,绘画透视学也是这样。美术造型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要科学,那就要用到透视,文金扬以令人尊敬的真诚和个人的牺牲,以三十余年无法计算的巨大劳动,完成《艺用人体解剖学》《绘画应用透视学》以及《绘画色彩学》等几部重要著作,并亲自完备各项教具和教学设施,培养了技法理论的教学人才,其意义之重大不限于中央美术学院自身的发展,在中国美术教育史上也是首创,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的。他对解剖学的研究是非常彻底的,他不仅亲自参加医学院的人体解剖,还带学生参观医学院的人体解剖陈列室,他非常重视学术研究的严谨、透彻,也十分强调解剖学在绘画教学中的实践性,还作了许多中国人人体结构特点的研究,强调在创作中的应用。他的《艺用人体解剖学》和《绘画应用透视学》后来在全国美术院校教材会议中定为全国统一教材,使他所做工作的影响扩及全国。
文金扬教授是徐悲鸿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本来是艺术家,但是他做了被很多人忽视的重要工作,从来没有架子。中央美术学院建立工会初期开始,直到他去世,年年被选为工会主席,可以看出他的人缘,他会为院里教职工每一个细小的问题尽职尽责,中央美术学院的许多教师、许多工友都受到过这种关怀。文金扬为人谦和,他的性格和我不同,但是我们从1934 年开始,在几十年的交往中,关系非常好。他去世时我在哈尔滨,噩耗传来我正在洗澡,竟然一下子晕倒在洗澡间,我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早的去了,多么可惜。他是一个值得大家怀念的人!
冯法祀
( 原载于2005 年《美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