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摄影已经完全成熟起来了,它不再依赖于曾经最值得称道的速记功能,它自己编制了许多如同绘画中的复杂语法。然而,尽管摄影不再只是用来描述和记录“现实存在”,但摄影一度比“现实存在”本身更加重要,这无疑是一种病态,难道可以不再去考虑图片所指涉的对象吗?因此,不管是新闻摄影还是艺术摄影,都扭曲了我们观看亚洲现实的眼光,新闻摄影屡屡被篡改,我们不再轻易相信新闻摄影,而艺术摄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相信它是否真实的问题,尽管它也可以使现实更加不存在,却反而有助于我们在不存在中发现超出常态的真实。
在亚洲政治力量的操纵下,摄影跟客观现实无关,它仅仅是视觉现实,但对一场严肃的摄影双年展来说,客观现实和视觉现实需要二者兼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洲未来,并不是第2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所想要描绘的蓝图,鉴于新闻摄影被政治力量挟持的状况,更加具有追根问底的品质的照片应该站出来讲述亚洲的现实,这类刨根问底的照片不是赤裸裸地渲染迫害或突出暴力的传统报道,也不是那些竭力想象亚洲和平的平庸之作,它们只想集中在这样的问题上:长期冲突的亚洲各国应该如何共处在同一片陆地?亚洲是否有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不会因武装冲突或暴力性的政治变革改变目前亚洲的格局和边界?
毕竟20世纪下半叶亚洲地区的冲突频率并未下降,高度敏感的热点问题在亚洲始终存在,虽然从乐观的一面来看,亚洲的局部冲突仅仅对少数国家或地区具有毁灭作用,但亚洲整体的经济发展却没有因此而长期中断,毕竟其中一些冲突几乎完全是出于政治动机,或是多年累积的不信任,或是对边界划分的分歧,或是意识形态和宗教因素的影响。
由于亚洲地域辽阔,单单是亚洲不同国家或地区之间的隔阂和冲突,即可在亚洲范围内构成一个独立的世界,更不用说在摄影领域可以形成一股推动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看,亚洲摄影并不是全球摄影在亚洲的分支,亚洲对世界摄影的发展完全可以做出独特的贡献,对亚洲摄影以及复杂的亚洲现状来说,最重要的驱动力是如何恢复摄影与现实的特殊关系,以及摄影能够对观看和理解亚洲提供怎样的视角,这是有关亚洲摄影的核心。亚洲的确不是一个同质的实体,它作为对象,在摄影触碰到它的特定时刻,会被摄影赋予怎样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摄影师的视角,而意义的赋予——比如何谓亚洲,也是一个不断累积的过程。因此,摄影师的身份并不特别重要,职业摄影师或业余摄影者对亚洲的呈现有本质性的区别吗,关键是在于拍摄者对亚洲对象的了解程度,所以本届摄影双年展拒绝了亚洲旅行者的浮光掠影,而一位业余摄影者甚至是一个普通人,出于自发或本能所产生的对焦、构图、快门、闪光等摄影行动,也常常能产生奇特的陌生能量,因为她可能摆脱了语言、文化、禁忌、私密等因素的限制。
众所周知,亚洲没有共同的政治理念,也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更没有明确的亚洲文化或亚洲价值观,她承载了多民族以及多元文化和各种语言系统,可以说不信任和紧张是亚洲国家之间的主要关系。对中国来说,在中国讨论亚洲有特殊之处,因为中国内部的复杂性甚至如同一个压缩的亚洲,也承载了多民族、多元文化和多种语言系统,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和紧张感也普遍存在。
但在现实发展面前,亚洲的面貌更多的是显现为一个巨大的经济利益共同体,它既包括全球最有竞争力和最先进的经济体,比如日本、韩国、新加坡,同时又包括相对落后的脆弱经济体,比如孟加拉、缅甸、巴基斯坦、菲律宾、阿富汗、伊朗、太平洋岛屿和中亚,至少它们的经济增长情况对亚洲总体的振兴不会起到显著作用,但它们的冲突对亚洲稳定的增长仍将具有破坏的威胁性,特别是中亚国家,它们一直没有很好地融入亚洲发展,孤立封闭,远离世界市场,它们的边界甚至成为亚洲过境和贸易的严重阻碍,但多个世纪以前,丝绸之路已经经由印度把中国西部和中亚成功地联系起来过,所以亚洲内部的贸易并不是亚洲在现代以来才具备的鲜明特点。同时,在全球化的发展趋势下,亚洲不仅要处理内部纠葛,还要保持同相对遥远的美洲和非洲的往来,更重要的还要处理好亚洲国家同近邻国家的关系,比如为了能源与俄罗斯和海湾国家,为了矿物质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为了打通亚洲与中东、欧洲的贸易通道而同土耳其保持良好沟通等等。
回望历史能够看到,亚洲在18世纪中叶至1990年,从占全球经济份额的60%降到了20%以下,而在政治方面,20世纪上半叶亚洲的许多国家和地区仍然处在欧美列强的殖民统治之下,但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亚洲开始了更深刻的自我觉醒和经济复兴,特别是亚洲各国在21世纪头10年的优良表现,如果是按照目前的发展速度,亚洲在21世纪中叶将占到全球总产出、贸易和投资的半壁江山,同时,如果顺利,亚洲将重新确立西方通过工业革命所夺走的世界经济主导地位,格局的扭转必然使得欧美对亚洲的干预越来越弱,虽然美国仍将提供强有力的保护伞,以便防止亚洲冲突扩大化,但随着美国实力在亚洲快速发展背景下的相对削弱,亚洲的各种竞争力量一定会在权力的真空中展开激烈的竞逐,毕竟自二战结束以来,亚洲的势力格局一直依赖于西方国家,而现在亚洲各国对外界力量维持既定的格局产生了不同的意见,分歧和冲突势必扩大化。
以上种种,不得不说明第2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为何如此任性地强调摄影的社会学性质,参展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将焦点聚集在亚洲方方面面的问题,部分跟亚洲现实无关或者是将焦点集中在摄影语言探索或私密情感表达的作品很遗憾未能参加展览,这表明亚洲现实的紧迫性实在更为显要。亚洲作为目前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地区,却有世界上将近一半的贫民窟和棚户民居住在亚洲。到21世纪中叶,亚洲城市人口将增长2倍,达到30亿,城市化将是亚洲变革的主要推动力,虽然目前亚洲各个国家的城市化进程很快,但亚洲居民却感觉到城市的宜居程度越来越低,大量摄影师的镜头对准亚洲的各大城市,就是揭示亚洲城市化进程中遭遇的种种困惑,尽管亚洲各个城市还没有面临无法控制的毒品泛滥和暴力犯罪等严重社会问题,但随着亚洲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各种社会矛盾的累积,很容易成为社会冲突的导火线。加之目前亚洲普遍存在的金融体系监管不力,气候灾害频现,人口爆炸增长,以及羸弱的政府治理机制,都将威胁亚洲的发展,尤其是在治理机制方面,据调查显示,亚洲作为一个整体,最近20年亚洲国家治理水平的缓慢进展仍然无法令人满意,除了政府效率有所提升,监管质量和法治水平小幅增长以外,发言权和问责制以及政府稳定都在退步,只有少数几个国家取得了进步。
亚洲自从20世纪70年代高速发展以来,几乎没有出现类似于欧盟这种强有力的超国家的亚洲组织,而仅仅只是发展了一些分区域的或次区域的组织,亚洲的体系仍然处于缺乏强有力主导力量的松散状态,有关亚洲的事务要么缺乏亚洲内部的仲裁和执法,要么仲裁和执法在执行中不具备约束性。因此作为一个地理条件复杂,文化多样,经济发展不均衡,政治社会状况不稳定的热点区域,亚洲各方面问题的解决不是单个国家所能包揽的,它需要不同国家的协同合作,第2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正是一次在亚洲文化领域所做的协作性的尝试和努力。
段君
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