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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把教学事故变成教学故事

时间: 2015.10.23

把教学事故变成教学故事,有点口述史的意思。正好赶上百年校庆,对外叫“百年辉煌”,我这“事故”的故事就算是给美院的“百年辉煌”做个衬托吧。

教学事故的故事一:

1982年我去德国留学,是奉命去学壁画的。可惜,德国的墙上壁画虽多,美术学院里却没有壁画专业。学壁画的事只有靠自己了,见壁画就拍照留资料,见有关壁画的书就买。

我在汉堡上学。住的学生宿舍对面,拆了临街老楼,露出一面三、四层楼的侧墙。工人们先做了保温层,再做防水层,再涂白色涂料。我每天看着,以为工程到此结束,没想到又打上线格。随后的几天,这墙面在不断地变换:先是墙面变成了一扇玻璃窗;然后一只灰白花、十几米高的大猫蹲上了窗台,瞪着淡黄色的眼睛目睹街上来往的奔驰、宝马;然后出现的是汉堡市中心蓝色的阿斯塔湖,有湖畔的棕色教堂为证。

一幅满布建筑的街道壁画出现,改变了周遭的单调的生活气氛。有了街道壁画,街道不再仅仅是交通的功能,而是变得幽默,且富于幻想,通过视觉,让开车的人不觉得累,让行走的不觉乏味,是街道艺术化。街道壁画的观众是不分阶层的,所以,展示了最大限度的公共性,用艺术给城市带来朝气。

1984年底,我回到中央美院在壁画系任教,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街道壁画的概念引入中国。当时中国的壁画都是殿堂式、室内的、为建筑的功能服务的,根本没有街道壁画。为此,我在当时全国壁画大会(名字忘了)介绍根据资料整理的“欧美街道壁画”。但是,当时真正在北京的街道上画壁画,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性是在中央美院壁画系的教学中做出实践。

只有在我上课的时候,才有机会完成我的想法。帅府园的老美院,壁画系的教室在学校的最北面,平房,又不大的走廊,堆放杂物和煤块,供冬季取暖。教室对面新建了一排平房,用于教师宿舍和库房(袁运生先生的家就在此处,我在本科学习时常去,回国时,袁先生已去了美国)。新建的房子与教室距离只有约五米的距离。

我向壁画系领导申请这个墙面画壁画,并申请些经费。系领导很开通,同意给学生一个实践的机会。给学生的任务其实简单:用绘画的手段变狭窄的空间为虚幻的大空间,变沉闷的色彩为活泼、爽朗的色彩,至于题材的选择以能表达青春活力为宗旨,画他们喜欢的就是了。同学们相互商量,设计出了画稿:金黄色沙滩、蓝天白云、远处的大海、近处的凉伞,还有一个小卖部,窗台上摆着冷饮。我认可了,要求都能达到,画吧!是否有一串脚印走向远方?我忘了。不用作保温和防水层,但是否用白灰膏抹平砖缝,我也忘了。大概用的是油漆吧?那时的中国还没有涂料。让他们自在地画吧,不复杂,第二天早上我再来看完成的效果。

第二天,刚到系办公室,就觉气氛不对。有人告诉我:你组织学生画的室外壁画已经被保卫处拍照存档,壁画已被涂掉,这是个教学事故。我问为什么?答:就是因为画了一听可口可乐,是歌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北京那时街上已经有卖可口可乐了。

教学事故的故事二:

当时在德国,抽象、装置、观念、波普、行为、互动、灯光等艺术形式都有,而新兴的新表现主义表现得最火爆。我关注新表现主义有几个理由:一是,它是当时德国唯一的与传统绘画有关的绘画流派;二是,新表现主义及老表现主义于中国的写意画有相似的地方;三是,边界宽,吸收的东西多,承载的意义空间大。对于我自己,还有个原因,就是有可能把书法的意味引入其中。我在德国收集的资料也是表现主义与新表现主义居多。

新表现主义之所以诞生在德国,不仅有其历史的背景,同时也有其时代的针对性,有其社会现实的需要。这个需要是首先来自于艺术家自身内在的反思和批判精神,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因此,作为一个艺术思潮,很快波及到西欧、东欧和美国,特别是当时的东德和意大利,尽管在各国有各自不同的表现形式和文化态度。

因为是新的信息,又是与现实主义绘画有一定的接续关系,是当时的绘画界虽不见得都能接受,却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的。大家都很关注,我在《美术》杂志上也曾撰文介绍。在壁画系的教学中,自然会向学生作些解说。特别是我想激励学生在绘画过程中的主动性,而不被动的描摹对象,尝试新的画面效果,从而了解绘画可能性的多样及其可表达意义的广阔。我愿意用鼓励的方式,用不做限定的方式通过分析去教学,既能增强学生的自信,又能养成思考的习惯,也能让我从学生的探索中看到新的绘画可能。

一天,开始新的模特肖像写生,是色彩课。按规矩是先画色彩稿,尝试不同的构图和色调。一位同学说,他想把人脸画成绿色的,问我否可以。我说,可以,只是你要有个理由,视觉的或者是心理的。视觉的,要探索视觉的规律,色块对比所产生的错觉或是光影形成的补色关系。心理的,则具有象征性,个人的视觉经验产生的比喻性色彩,或者是社会性的色彩隐喻的借用。比如“绿度母”,在雍和宫里就能看到。这不是准确的记忆,按我的习惯会做这样的分析。这个学生的绿色是依据心理的,这比视觉的要难,因为看不到,需要想象力来帮助,把不合理变成画面上的合理。

模特写生画出个“绿脸”的人!这在中央美术学院大概是第一次,教室里来了好多老先生,弄得学生们很紧张。这种教学结果一定是太过分,太出格了。有人说要给学生处分,有人说下不为例就算了。央美还是宽容的,把事故化于无形。

由此也明白了传统的厉害,你不能把德国的一套搬到中国来,硬搬就要出事儿。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有前车之鉴的,只是我不知道。比如:留学东德的梁运清先生、罗马尼亚博巴油训班的毛凤德先生,都曾试图把自己的所学用于中央美院的教学。

三十年之后再提这些今天看来不算事儿的事儿,只是想说:历史是鲜活的,纵横交错、色彩纷呈。可惜没有这两次事故的证据——这两幅画的照片。

马路 201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