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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骁纯:民间传统的现代蜕变

时间: 2015.11.6

发展中国美术艺术的取道方式,可借用鲁迅的高明见地:“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华盖集》)前者可称之为“借石攻玉”,后者可称之为“借古开今”。前辈艺术家开启的这两条大通道在新历史时期又有了新的发展和延伸,“新潮美术”、“新古典主义”等侧重于“借石攻玉”,同步崛起的“民间风”、“新文人画”等则侧重于“借古开今”。两路完成着同一个使命:中国传统美术的现代蜕变。吕胜中则是在“借民间传统以开今”的领域中出类拔萃的青年艺术家。

1.出出进进

“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李可染先生这话具有经典性。不论是“借石攻玉”还是“借古开今”,对于所“借”,都需钻进去,学到家。吕胜中不断开拓的后劲,源自他对中国民间传统文化巨大的精神投入,特别是情感投入。“打进去”不易,“打出来”更难。当前的“民间风”中有两种常见款式:一种是不求甚解、钻不进去的猎奇式,即搬一些民间图式符号进行浅层的形式味、现代味、生活味组装,此款虽易流行,但终难成器;一种是不能宏观、打不出来的拟古式,“拟”虽然不同于“抄”,但它和“四王”在古人的大窠臼中求“脱窠臼”一样,最终只能提供出新古董,它更合适的去处不是艺术展览厅而是民俗博览会。两款的共同点在于创造力不足。中国美术发展到今天,要“打出来”,艺术家需有对人类一切优秀文化特别是现代文化成果的博大胸襟。虽然,当“新潮美术”震动艺坛时吕胜中却正默默地逆向西行在穷乡僻壤之间,但他对“新潮”呐喊所开启的思路却抱着热切的期待,这种态度早在一九七九年山东母校出现“太阳鸟”青年群体时便已确立。文化的剧烈冲撞激发他勤奋地读书和思考,并催化了他的艺术使之不断升华。

吕胜中的艺术发展大体经历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从山东母校留校任教直到读研究生初期,即从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五年春夏之交,属于年画探索时期;第二阶段从一九八五年到研究生毕业创作,属民间艺术的醉梦阶段;第三阶段从研究生毕业至今,属民间艺术的惊梦阶段,即艺术发生剧烈的现代蜕变的阶段。第三阶段即现代形态阶段,吕胜中从古老的东方民间传统中走出了中国独立的现代形式之路,它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第三阶段由两大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一九八八年和一九九一年的两次巨型剪纸展,一部分是贯穿于两届展览之间的“招魂”活动。吕胜中在这个阶段的开创性是系统的、系列的、已经引起了广泛的影响。

2.现代象征

从艺术自身的演进规律和艺术承担的社会功能两个方面考察,象征艺术特别是现代象征,将在中国本土文化丰厚基因的滋养下,成为艺术现阶段的重要组成部分。吕胜中走向象征,源自民间艺术中的准象征性和当前象征趋势的撞合,偶然中包含着历史的必然。

象征和喻意都是借此而言彼。象征离不开喻指。但喻意不等于象征。民间艺术中以“鱼戏莲”比男女交合属喻意,吕胜中的巨型剪纸属象征。相对而言,喻意更倾向具体事理,图式相对内敛和经验化,感知的行而上精神,图式外张并倾向于崇高。因而精神总是大于形式,感知幅度一般难于整体把握,观赏心理以崇仰和震撼为基本特征。民间艺术中的祈祝多子多福的喻意符号,有些是远古生殖崇拜中象征艺术的遗痕。吕胜中将行而下的祈祝内涵重新拉回到行而上的精神象征,但已经做了完全不同于生殖崇拜的现代诠释。吕胜中的作品许多农村老太太也能看懂,但她们看懂的是经验层面的吉祥喻意的祈祝内涵,而不是超越于可言意义上的行而上精神。

而现代象征的最大特征则是语言和精神强烈的个性化,所喻内涵往往没有社会文化契约的前定性,而且本身也没有过于具体的意义,它直指与现代哲学有某种同构倾向的超验精神,往往可感不可解,可悟不可释。阐释往往只能规范其喻指方向,解释得越具体常常离作品越远。吕胜中的巨型剪纸激起了社会相当普遍的强烈共鸣,但人们却很难对自己震颤的心灵做意义上的直译。它借实有以喻虚无,借具体而喻抽象。为此它只能在与观众的视觉效应的反复碰撞中寻求与社会的沟通。这种意义的不确定性,使现代象征以巨大的神秘性、模糊性、多解性,以及观众参与的见仁见智、莫衷一是而获得了更奇伟的审美效果。

西方现代艺术中处处渗透着神秘的隐喻和象征,其典型实例是象征主义、行而上画派和超现实主义,墨西哥壁画是从民族传统艺术蜕变为现代象征艺术的成功范例,德、意表现主义的一部分走向了象征与表现的结合。从这种国际环境中来看,中国的新象征艺术已经开创了自己独立于世的高起点。吕胜中正处在这个至高点上。

当然,这一切都是象征性的。不仅巨型剪纸是象征,而且招魂活动也是象征。这一活动有点像西方的行为表演艺术和偶发事件艺术,本质上却是在红白喜事中得到集中展示的民间艺术活动的蜕变。与西方的这些艺术不同,西方着眼于艺术观念的反叛,与大众的关系是疏离的;吕胜中则着眼于精神的象征和人与人之间的联谊与沟通。它不是纯粹本体意义的,而是社会功能性的。它赋予了象征艺术以活动的形式,又赋予了行为事件艺术以象征的内涵。它是生命象征的母题的延伸。在小红人十分自然地出现的各种具体活动中,参与者感受到的是联谊,当巨大时空中的活动整体被告知时,人们自然会感受到一种强大精神的感召。它象征着人类自我寻源,灵魂复兴的精神。对于正在中国大陆兴起的现代象征艺术,可以这样概括:它是不脱离本体开拓的功能艺术,不脱离古典精神的现代风格,强烈的个性化的共识艺术,鲜明中国气派的人类文化精神图式。

3.“图─底”观念的革命

大型剪纸装置,自马蒂斯开创后无人问津,吕胜中继续开拓,却走在与马蒂斯相背的岔道上。马蒂斯的艺术是安乐椅,是形式美的天趣和乐园,吕胜中的艺术是强悍、热烈、神秘、雄浑的东方锣鼓,是社会内涵丰富的大型交响乐;马蒂斯是优雅的写意,吕胜中则是抽象精神的象征;马蒂斯利用剪纸性,吕胜中则全面开发了剪纸性。吕胜中将民间原生态中极为丰富的剪纸语汇加以提炼,进行了广度与深度空前的剪纸革命,其中最具原创意义的是正负影像的对立共生,以及由此而来的“圆─底”观念的变革。正负影像,是吕胜中整个剪纸艺术的生命基因。

创造不是杜撰而是发现,而发现一经成功又常常显得十分简单,又正是成千上万的人对“简单”的视而不见才特别显出发现的智慧。

人们剪一个小人的过程就是在一张纸上把与小人无关的部分减去废掉的过程。吕胜中却发现废弃部分正好是与小人一模一样的负型的人。这种妙处只有剪纸才具备,于是他的正负小人隔洋过海飘向了世界各地。与此一同诞生的,是“图─底”转换。吕胜中迈入了一个神秘博大的圣殿,而开启这个千古尘封的沉重大门的全部基点,就在于被剪下弃置部分的起死回生。从吕胜中的已有成果中我们已经可以感到这个世界的伟大,在这里,空即是实、实就是空、圆底互换、正负相生、阴阳一体、天地浑成、男女化合、有无不分、心物两忘、始即是终─一切都魔术般地契合在一起。到了这一步,还需要拍着胸脯自我标榜“心灵与宇宙碰撞”吗?

吕胜中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在剪纸、绘画、雕刻设计诸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新一代艺术家在前辈巨子的肩膀上,打开着前人尚未打开的新天地。而吕胜中的艺术,正是新艺术海平面上探出的一束桅杆。 
本文根据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吕胜中作品》中的论文《神路》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