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享有国际声誉的一小部分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吕胜中非常特殊,因为他通过一种中国传统民间艺术方式——剪纸艺术——来表现其个人性和当代性。这部分艺术家中额其他人都从高贵的传统中变化出自己的思想意义,比如传统中国水墨画,或者西方观念艺术。吕胜中却坚持不懈地重新发现这种民间艺术传统的潜能,虽然这种传统主要被与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相连。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持之以恒的努力与毛泽东所倡导的艺术为人民服务的教条毫不相关,因为他对剪纸的重新诠释非常的个人化,表现了他对最基本的人的价值的个人理解。
这种特殊而唯一的地位解释了吕胜中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对孤独的选择。他的第一个重要展览在1988年举行。当时,他将中国国家美术馆变成了布满图腾图像的庙宇:脚印被悬挂在空中,不可辨认的文字组成剪影的样式。艺术评论家被展览的景象所震撼,但吕胜中却没有丝毫胜利感。他一直称自己的艺术是“生产者的艺术”,在对这个展览的描述中,他写道:
我拼命挤出论争的街市,僻静之处寻找一条被遗忘了的寂寞小路,沿着困惑与神往——我想找回被文明滤去了的生命本质,我想换回失落在污浊空气中的灵魂轨迹,我想探索精神原色朴素中的瑰丽,我想寻觅心境造型写意中的真实,努力用人类古老文明纯净的血液滋补和充实现代文明被扭曲被损害的虚骨弱肌……于是,自信催我跃跃一试。我在心中铺设了一条今天的神路……
从此,吕胜中一直沿着这条艺术的道路走下去。他在许多国家举办过大大小小的展览。这次在纽约的展览是他第一次在美国亮相,他决定展出一些在八十年代末初步成形的老作品。我相信这个决定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正如他在这本图录的文章中解释到的——这些作品组成了他后来艺术尝试的基础,因此,他们也应该成为他与美国观众长期接触的基础。第二个原因——他并没有在文章中提到,但我觉得这个原因更重要——剪纸的复杂多样的生命过程、旧的设计在不断的发明和变化中延续着自己的生命。任何熟悉中国剪纸的人都知道,这个艺术的核心是无时无刻的重新。一年又一年,为节日、婚礼和葬礼所创作的剪纸,标志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节奏。这次展览因此让我们能够体会吕胜中艺术的一些基本元素,同时也亲切的表现出剪纸对他的重要意义,对吕胜中来说,这个意义从来都不是专门的正形,与负形的多重关系,而正负形在剪纸的过程中一定会同时出现。对吕胜中来说,这个意义从来都不是专门的正形或者是专门的负形,而是这两者共存的结果,因为他们从同一张纸产生,在概念上永远被联系再一起。正负形之间的关系也向吕胜中提示了存在的模式,并表现在无数的比喻形式中:身体与灵魂,图像与文字,黑暗与光明,虚与实,阴与阳等。这些概念上的和比喻上的关系成为他们不同作品的“主题”。
吕胜中作品中的第二个基本元素与剪纸的物质性有关。首先,这种艺术总会带来二维空间性和三维空间性之间的关系。虽然轻盈的剪纸很容易被看成“二维”,他从本质上却与平面绘画不同。无论剪纸有多薄,他都有体积,有正反两面。当吕胜中将剪纸贴在纸板上或站立在地上,他便将剪纸与绘画和雕塑联系起来,同时又挑战剪纸与这两种媒体之间的关系;第二,剪纸永远都有脆弱性,他往往只是即性的,容易被火烧、被撕破,或在其他自然人为的灾难的情况下消失。并非偶然,我们不难发现“脆弱性”也是吕胜中作品的一个主题,有时通过被破坏的图像来表现,有时通过自动的损毁作品来表现。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元素是剪纸艺术在时间和精神上的本质。吕胜中在写作中经常提到自己于八十年代中期与一位农村妇女的对话。当问到她在剪纸时都想些什么时,这位妇女回答道:“心里头空空儿的。”在诠释这番答语时,吕胜中将剪纸作为一种没有感情波澜或理智思考的过程。事实上,这个过程相当的原始和即兴,他根本就不能被称作“创造”——这位妇女和吕胜中在剪纸过程中所做的,仅仅是将自己的一部分用视觉的方式释放出来。
文章摘自《吕胜中——初次见面》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