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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拜伦的“荒诞剧场”

时间: 2016.8.30

(意)迪迪·博齐尼
哲学家、教授、作家和独立策展人

在跨越四十多年的时间里,罗杰·拜伦的作品经历了一段复杂的演变之路,无论是在美学方面,还是在其存在性上。他的黑白摄影作品一直带有毫无疑问的美学标准:可快速辨识,将粗糙的、令人不安的、怪诞的、稀奇的和充满幻想的主题杂糅在一起。这些照片通过原始而多层次的处理方式,在其自身、自然界和人类栖息地的范围内展开关于灵魂的探索。

如果把他的作品看作一个整体,它就像一个被富有技巧的双手打磨出的多面体。记忆,回响,人类学的观察,梦境的幻觉,诗意的启示,都被压缩进这个强烈的、动人的、充满人性的作品中。

本篇文章不去妄加揣测,更非为了解释它的种种秘密。这仅仅是一些感官的记录、笔记和评论,它们主要与这些作品的两种基础有关:弥漫在作品中的荒诞情绪,及其强烈的戏剧化体现。

为什么

“每一个现存之物的出现都是没有理由的,靠软弱存活,伺机死亡。”
—《恶心》(法,让·保罗·萨特著)

-总是重复这个可恶的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思考?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谈论它们?

在意识中对意义(meaning)展开无穷无尽的探寻,就像是老木材里的蛀虫,以我们的生活、言行举止为食。关于意义的问题似乎永不会终结,每当我们终于试图以一个答案终止它的时候总会涌现一个新的问题。
思想,像是一个无限重复自身的曲线,为了寻找一个起点,一个动机,从中能想象任何存在的意义。它解释,证明,分类,寻找原因,得出结果,建立分级、顺序和系统,以一种不顾一切的努力组织起一个逻辑的世界,这种线性的方式暂时地满足了对理性的几何学需求。直到死亡的突然闯入,这是难以想象的定义,如同一个炸弹的爆炸消除了每个生命结构,结束了这徒劳的折磨,也确认了它是虚无的,消除所有的确定性,揭示了原始的混沌才是唯一真实的现实。

因此,当面对死亡那不可侵犯的边界,心智(the mind)被无常和无力的感受折磨,产生了一种概念:荒诞。

“没有原因”成为唯一看似合理的答案。

一切的开始和结束,行为的产生和撤销,都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出生,生存和死亡,这一切都没有理由。因此,对于寻找意义这件事来说,没有指南针也没有方向。所有道路都通向一个方向。宿命是不存在的,只有自由。价值都相同。每一个选择都有充分的可能性。没有公平或犯规,没有好或邪恶之说,所谓荒诞,既不可怕也不悲剧。荒诞,非常简单,是对一切的无解的麻木。

困惑与孤独,是它在我们生活中的化身。当事物没有了秩序,你将难以找到你的位置。当一切失去原因(no reason why),便很难再做出解释。

-“混乱,是对于人类状况的一个重要隐喻。”罗杰·拜伦写道。他照片中那些沉默着的,也在诉说着这句话。

在他早期的作品中,人物、动物和物体看上去都带有许多的怀疑和不确定性。相机把一种无法逃脱的混乱凝固在这些黑白照片中。这是一幅黏稠的,表现一种矛盾的宇宙的快照,其中的每一个元素都伺机以非逻辑的法则相互牵连。

一个年轻人(《尤金在打电话》)边打电话,边把他空洞的目光朝向镜头,同时抓住一只试图逃跑的猫的尾巴。一个老人用他手臂上延伸出的两个管子遮住耳朵。两个裸体的男人待在房间的角落里,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坐着,另一个对着一片废铁做鬼脸。

这些照片里关于意义的理性问题被削弱了。但又揭示了它(meaning)的深层本质,现实在这里作为一种令人费解的、无限可能性的假设。因此,画面不知不觉地滑进离奇的境界,就像一个白日梦。真实,却无常。

-甚至画面里的那些脸,也在不断地问摄影师,希望确认他们自己的存在。他们的表情古怪,常常显得不协调,但不做作,只是模棱两可。

他们不属于逻辑世界的一部分。叙事,以及它那死板的“原因”和“结果”的关联性,已经让位给一种流沙般的情感,人在里面挣扎着,自由地行动,却无从逃脱。独自一人漂浮在怀疑的海洋,或困在别人的眼中,或者像萨特所写的,“没有特性,但有自由,困在一个无端的境遇中,这就是荒诞的基础”。

-主体的孤立和他们无端的行为,与试图捕捉他们精神内核的凝视在照片中并列摆出。

罗杰·拜伦拍摄人、物品,还有动物,但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他心中那个形象。图像从黑暗的意识领域漂浮上来。洗涤净化在那个领域是不太可能的。我们会在那里发现自己的映像,它们舒适而满足地深埋其中。他的照片带着我们前往一个隐蔽的地方,如同矿井中黑暗隧道的灯笼,在那里我们可以掩埋我们对死亡的想法。同时,照片发出的刺眼的光,揭示了生活中无可避免的无意义(pointlessness)。

拜伦写过,“死亡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死亡的象征是多样的。随着拜伦工作的进展,那些象征变得无所不在。他的画面中越来越多地充斥着动物的尸体、被遗弃的物品、缺席者的肖像,直到展现一种生活的模式,而却不见其中的人。这种过程延续到了他最近的照片中,缺席感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没有留下生命的空间,只有如同被困在记忆的岩石中,一些陈旧的痕迹。这是一个自我的旅程,一份属于内在的日记,穿过萎靡和焦虑的王国,被渴望去看和记录的欲望教唆着,完全摆脱了想要去解释它的希望。

-“为什么?”-当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结束时,再去提问和回答都是荒诞的。

是什么

埃斯特拉贡:我们总是寻找一些能证明我们存在的东西?
弗拉季米尔:是的,我们是魔术师。
—《等待戈多》(法,塞缪尔·贝克特著)

-从词语本意上看,剧场是我们能够观看并被惊叹的地方。同样的,一张照片也是一座剧场。选择通过相机来观看世界,意味着接受并宣告每一次按下快门所带来的戏剧性。

然而,流行的说法是,剧场属于虚构的领域而外面的世界才是现实,正如照片被认为是复制品或是另一种绘画,另一方面,则是凭空想象之物。演员扮演角色,而人本身才具有真正的身份。一张画着油彩的脸似乎只是艺术家的想象,而肖像摄影是它存在的确凿证据。我们的眼睛通常会相信这些事。但如果他们被证明是无理的呢?如果一个角色的行动比普通人的行为更加真实,或一张凝固时间的照片比一个长久的注视更加现实?甚至说一个画家的想象力比一个摄影师的客观性更加敏锐?

-罗杰·拜伦所有的作品都围绕着这些问题所带出的模糊空间。他的每张照片都是一种状况的客观写照,同时又加入戏剧化的角色述说它的经历,加入绘画般的视觉呈现来表现它的外表。它们彻底地瓦解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惯性思维。像是魔术师的手法,呈现我们自以为看见的东西,而隐藏起我们真正看着的东西;揭示意料之外的东西,而隐藏我们所期待的;模糊了感官与幻想、记号与图案、面孔与面具、阴影与形体。

这种视觉上的戏剧手法宁可说是他富有创造性的一场旅行,它不以表面形式上的欲望,及其体裁上的奇想为目的,而是跳进意识的深处,在那里,生活是双重的谎言,观看意味着敬畏,一切都处在内省与观察,反思与梦想之间。

-在这座思想的剧场,或者说世界的剧场里,生存的悲剧和喜剧同时上演。

这一系列由古怪又肮脏的房间组成,有时看上去超乎现实,其实它们多数是完全现实的。如果你凑近点看,会发现它们和我们当下那些超级大都市里的衰败地区一样,房子建造起来,用来生活,但从中却滋生出敌意的气氛。

演员不是在扮演角色(characters),而本身就是角色。他们存在着,被照片的舞台捕捉,但依旧等待着一个时刻,展现他们真实的存在。如果你无视他们的外表,他们就与我们生活中的所有人一样。

他们生活吃饭,与动物为伴,而动物又从人的身边逃开,同时容忍他们,奋起反抗他们,人和动物相互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作为图腾、隐喻和符号,被迫充满敌意地共存。这种密切的关系映照出一种如同精神分裂一般的不协调关系,就如同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建立在疯狂的崇拜,却逐步破坏的基础上。

一种均匀的又不可避免的对比将大部分人或角色相互连接,在一个孤独的空间里,他们被无法控制的力量牵引着,相互吸引,碰撞,推开彼此。像是太阳系的行星被锁在盒子里。一个不同于人类的社会,分离的宇宙,“他人即地狱”是它的定义。

一个矮胖的,看似愚钝的孩子嘲笑一个病重的枯瘦老人(《病房》),一个年轻的黑人从一个年老的白人的床下滑出,那个白人面朝下摊开四肢地趴着(《埃利亚斯从约翰的床底出来》),一个男孩把头伸进一个没有底部的垃圾桶,而另一个人的脚从桶的另一边伸出(《扫除》)。

这些人物往往都有双胞胎一样的影像,它们是木偶,是玩偶,是墙上的阴影或绘画,它们处在一个世界与心灵,存在与表现相互呼应的图像中。你能感受到他们总是在寻找一个能给他们真实生活的保证,就好像没有一本凭记忆叙述的剧本,讲述他们围绕着空虚展开的故事。

-罗杰·拜伦的摄影就是一台荒诞剧。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揭示了用理性话语的工具去形容人类真实的状况是多么不恰当。如果说问“为什么”是愚蠢的,那么这些照片直接告诉了你“这是什么”。为了得出一个存在的意义,有什么已经做成了,又有什么被思考,什么被构想。它们就像是镜子,意识(consciousness)的图像从中显现。一个人能看到的既是“什么”,但镜子问了另一个问题,“谁?你是谁?”

你是谁

“在这世上我是谁?
啊,这真是一道难题。”
—《爱丽丝奇境历险记》(英,路易斯·卡罗尔著)

-“我过去四十年的拍摄目的是为了定义我自己。它从根本上是一个有关心理和存在的旅程。”罗杰·拜伦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说道。

从本质上来说,他的照片是一段穿过现实世界朝向精神世界的奇异旅程。

这个巨大的剧场里,一面镜子把它照入的一切模糊了,每个人都迷失其中,暧昧的阴影和忽然闪烁的灯光,出现的事物还有消失的人物,牵线木偶,错觉画中的场景,面具,戏服与乔装。他从阁楼到地窖,他举着灯到来,为了问一个问题:“我是谁?”他的相机捕捉到的每一幅画面都是解谜的拼图的一部分。

一旦进入了镜子,探索产生的惊奇取代了到达终点的欲望,因此问题的本质也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渴望取得什么目标,不再追问答案,它只指明一个方法。通过这极细微的观点的转变,“是谁?”变成了“怎样?”,从而打开了一条更广阔的道路,通过其无限可能的种种模式,超越了单一身份(a monolithic identity)的主意。

因此,在心灵的无边的房间里,以及一道凝视所包含的无数可能中,魔法改变了道路的方向,拓宽了它的界限。在这个迷宫中,旅程本身就是旅行者真正的目标。

永远在寻找,没有让步于必然存在的荒诞,正如尤金·埃里斯克(Eugene Ionesco)写的:“这不是启发人的答案,而是问题。”

2013年11月
(张伊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