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吉安以实物丝绢研制颜料,并用以描绘丝绢时,他的工作显得更为清晰起来。也许,早先的“石膏体”、“瓶蛋”,还会给观者带来“绘画技术”与“视觉审美”的误读,那么借助这批关乎丝绢的作品,姜吉安封闭了“误读”的可能性。原因很简单,人们无法再用先前习惯的“视觉阅读”,来面对与画面并置的“丝绢残渣雕塑”。如果没有看过作品实物,你会奇怪这样的描述——“用丝绢研制颜料再来描绘丝绢”是什么意思?“丝绢残渣雕塑”又是什么东西呢?对此,我们有必要了解画家的工作方式。
姜吉安的工作方式,在中国画中极为“少见”——他习惯将传统元素从原逻辑中抽离,使之独立为“重新表述”的视觉资源。于是,传统经验在姜吉安的手中,成为构建“认知结构”的素材,而非“审美方式”的延续。正如丝绢,作为中国画的绘画材料,其意义的发生以“承载画面”为前提。也即,它投射给我们的信息,是作为“物质平面”存在的表征,带有某种工具性。但在姜吉安的手中,丝绢的“表征”在新结构中,改变了意义的发生方向,成为观看、审视的中心,而非原先的“平面工具”。那么,他又如何实现这种转换的呢?在画面中,我们会发现:所有描绘对象,诸如烟斗、茶杯等静物,不再是物象的直接呈现,而是被覆以丝绢后的“体块暗示”。所谓“体块暗示”,就是静物被柔软丝绢覆盖后,通过褶皱变化暗示出的空间存在。也即,姜吉安提供了直观上的丝绢本身,而非描绘的静物。这会给我们带来一种陌生的视觉体验,并引发某种疑问——画家到底想描绘丝绢本身,还是被丝绢覆盖的物象?很显然,类似的视觉疑问,正是姜吉安努力营造的画面效果。在遮蔽与显示之间,习惯作为画面主体的静物,却在阅读中隐退为被暗示的意象。并且,极尽耐心的层层渲染,使观者首先注意到的,不再是被丝绢覆盖的静物,而是丝绢本身的质感与变化。于是,原先并不作为视觉中心的丝绢,反而超越了描绘对象,并成为画面“主体”。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丝绢超越描绘对象,还不是姜吉安的目标所在。因为,当我们的目光还在静物与丝绢之间游离时,与画面并置的那个黑色实体雕塑,会重新干扰我们对丝绢、静物关系的视觉判断。
这个在画框中与画面并置的实体雕塑,正是画面中被遮蔽的静物。表面上看,这有点视觉魔术的意味,仿佛是在表述一个实物被抽离画面。但实质上,这更像一种“错置”,用以挑战我们对画面“主体”的习惯性阅读。那么,姜吉安为何挑战这种阅读习惯呢?也许,这个问题并不成立,因为答案不确定。对画家而言,设置如此的视觉逻辑,并非为了提供关乎画面“主体”的新答案,而是出于反思的需要。也即,我们可以把问题进一步转换为:挑战这种阅读习惯是为了反思什么?就作品的视觉层面而言,这种反思指向“描绘对象”与“实体雕塑”之间的关系。但丝绢的超级质感,又不断地将问题复杂化。因为它不仅是前述两者形成关系的重要道具,同时也是作品“视觉显现”中最为突出的内容。于是,“描绘对象”、“实体雕塑”与丝绢,共同构建了作品充满吊诡的全新关系。而在这种复杂关系中,所有视觉物象又共同指向一个意向——遮蔽。首先,丝绢直观构成了对“描绘对象”的遮蔽,同时它又与那个“实体雕塑”形成互文,暗示着实物从丝绢下的抽离,也即静态的绘画作品对于观看过程的遮蔽。至此,作品的意义,逐渐聚向了我们观看行为中的遮蔽现象。那么,画家对这种遮蔽的揭示,又为了什么呢?对此,我们需要重新了解画家是如何创作“揭示”的。
应该说,这一过程是充满新奇与趣味的。首先,姜吉安所用的色彩,并非我们惯常看到的材料,而是将丝绢研磨后自制的颜料。同时,他保留了研磨丝绢产生的不宜制作颜料的黑色残渣,并将这些残渣用作“实体雕塑”的材料。于是他的作品,在材料上都源于他自己动手制作。然而,问题在于,姜吉安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制作?难道仅是为了绘画材料的获得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姜吉安之所以如此麻烦地制作材料,其实是将绘画延伸到了行为,并试图通过行为过程的注入,改变作品组合部分之间的微妙关系。诸如,用以描绘画中丝绢的颜料,本身就是真实丝绢;被画中丝绢遮蔽的描绘对象,又因真实丝绢的残渣得以实体化。面对这些作品组合部分之间的微妙关系时,我们习以为常的关于丝绢、关于静物、关于雕塑,乃至关于作品的表征概念,遭到了全面消解与模糊。我们不再理所当然地判断作品中的图像、原料等众多因素的意义,也因此不得不在全新的视觉结构中,重审它们的存在。于是,关乎创作细节的所有表征,在这种消解、模糊中,在看似统一的作品组合中趋于分离、独立。从某种意义上看,正是“研制丝绢”的过程注入,使姜吉安的作品,在看似完整的结构中,消解了我们关于艺术观看的完整性。因为,当我们了解到他的创作过程后,作品呈现给我们的每一个视觉能指,都产生了全新的系统条件,而不再是我们既定逻辑中的所指。它们作为表征的独立,意味着它们脱离了既定的判断逻辑——比如什么是绘画的主体,什么是绘画的材料,什么是绘画的目标,等等。而对这些问题的揭示,又通过前述关乎“遮蔽”的图像隐喻加以显现,这便使我们对于“遮蔽”的理解,生发出更为宽阔的反思空间。
或许,对于类似反思空间的揭示,而非反思结果的说明,才是姜吉安作品的真正用意。正如,此前他广为人知的“石膏体”、“瓶蛋”系列作品,也是将我们习以为常的绘画训练素材,进行一种表征独立,并因此获得重新审视此类物象的契机。再如他的“二居室”,在看似突破架上绘画样式的变异中,其内在逻辑亦然——“光线”的重新表达,等同于“石膏体”、“瓶蛋”,是对传统绘画方式中习以为常的塑形手段的重新审视。而当这些或用以绘画训练的素材、或用以绘画塑形的手段,被赋予全新视觉结构时,那些既定而习惯的看法,就不得不因此调整,从而在审美性与工具性之间的“游离”中,被重新定义。所谓“重新定义”,就是“石膏体”、“瓶蛋”被作为绘画训练对象、“光线”被作为绘画的塑形手段等等,如同“丝绢”被作为绘画材料一样,其原有意义,因为作为表征的概念独立于既定结构而获得了重新界定。就此而言,姜吉安是一个善于从传统绘画材料、手段的深度反思中,解构传统绘画的各类元素,使之在独立的表征状态下,重构我们的认知通道。并且,这一通道对姜吉安而言,是开放的结构,而非封闭的答案。因为,他习惯于营造冷静、理智的体验过程,而非口号化的观看结果。
那么,姜吉安为何要进行如此的重构呢? 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艺术接受行为。一般而言,我们对作品的接受,都存在着某种观念预设的前提。也即,我们通常会以曾经接受到的艺术经验为前提来观看一件作品。表面上,这种曾经的经验帮助我们理解了作品,使阅读行为具有某种判断标准。但同时,这种经验中既定的逻辑,却使我们对这些逻辑之外的东西视而不见。于是,我们观看作品的行为,往往成为既定逻辑控制下的观看,而非真正发现性、体验性的观看。这种观看行为具备规范性,并对不合规范的体验加以排斥,从而成为控制观看过程的潜在权力。于是,原本应该是我们去观看的艺术接受,成为一种权力控制下的观看。抑或说,我们无法真实地观看,而成为预设程序的控制对象。推而广之,类似的权力控制不仅体现在一件艺术作品的接受中,也大量存在于我们认知世界的过程中——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往往为某些既定逻辑所禁锢,成为权力控制下的被操控者。而二十世纪以来的当代艺术,一直以消解类似思维禁锢,解放人的自我认知能力为目标,并通过新视觉结构彰显一种真实的观照、体验。而重审姜吉安作品所进行的“重构”,其内在理路恰是类似的消解与解放。也正是基于这个内在理路,他的创作才会一直围绕绘画的工具、手段等因素展开反思,并通过将这些因素所具有的表征信息独立为新视觉单元,实现了艺术作品自身视觉结构的重建。
理解了这一点,姜吉安充满形态变化的创作,便获得了一条贯穿性的线索。无论他细致刻画的静物,还是带有装置倾向的“二居室”,抑或最新的丝绢类作品,所有问题都指向了一种对事物既定逻辑的反省式观看,并因此而消解了传统绘画工具与技法的能指机制,在日常化逻辑之外重构了一种视觉结构。而面对如此结构,一切原先看似合乎逻辑的认知结果,都成为需要重新审视的对象。于是,艺术所蕴含的认知价值得以彰显。毫无疑问,在这一点上,姜吉安彻底改变了中国画自古以来的舆情功能,使之转向当代艺术的哲学审视功能。
2012年2月27日于望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