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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川琳:浅谈新兴版画语境下的人物造型表达问题———以李桦版画为例

时间: 2018.1.5

新兴木刻版画从其诞生那一刻起便与中国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时肩负着艺术性、时代性和传播性的使命,在内容上生动地再现了中华民族的危难处境与顽强不屈的斗争意志,以人物为题材的木刻版画是版画创作的重要方向。而在形式上,木刻版画作为造型艺术的一种表达手法,与传统绘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实际上,综观整个美术领域,能够像版画这样能在社会各个阶层普及并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艺术是极少的。在历史上,版画是一种大众文化的传播工具,它的生命力来自大量的复制性和传播的可能性。其实,版画最初的目的和功能主要是为书籍做插图,之后版画从书籍中分离出来,形成了独立的版画表现语言。

李桦是新兴版画的引领者、开拓者,作为1930年代中国木刻运动的先驱之一,在抗战时期创作了众多富有时代气息,表现当时社会现状以及人民面貌的木刻作品,他的作品多反映抗战时期中国人民大众的苦难、呐喊、反抗和斗争。早期留学修读素描的经历使他在艺术修养与审美视野上都得到了滋养,尤其是对人物造型的生动表现,更是得益于扎实的理论基础和严格的西方传统绘画训练。

人物造型中的情感表达

李桦早年怀揣着成为油画家的理想,1930年赴日本留学,进入东京川端美术学校学习造型基础。然而,在不久后便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日本随即发动侵华战争,20岁出头的李桦此时愤而归国,开启了之后新的艺术征途。

战争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华夏大地,中华民族各个领域的爱国青年都以力所能及地为拯救危难中的祖国和民族奉献自己的热血。就在此时,鲁迅先生提倡青年艺术家发动“新兴木刻运动”,归国后的李桦深受鼓舞,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民族存亡与民生多艰上,透射出震撼人心的感召力。

“艺术最重要的也许永远不是形式的问题,而在它是否是来自你内心的能量。有时候是恐惧,有时候是痛苦,这些都有可能,你的作品就是你能量的释放,它让你的绘画不只是让别人去欣赏,而是被感动。”①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版画系教授谭平曾提出了版画中“画外之音”的观点,而李桦版画正是用绘画表现声音,力求表达出画面之外的气概、激情和深度的最佳典范。

创作《怒吼吧!中国》时,李桦才28岁,这幅仅有20厘米大小的作品,却能迸发出强有力的生命力,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受到了左翼的影响,开始投入生命去创作版画。整个画面十分简洁,他用粗犷有力且简洁的线条,刻画出一位即将被杀害却奋力挣扎的中国人,他的身体被枷锁紧紧捆绑,双目被蒙住,肌肉和骨骼都处于极力反抗的状态,画中的短木桩、布条、麻绳和匕首也都参与到人物塑造的过程中来,形象地传播了中华人民的觉醒和抗争。怀着对人民疾苦的担忧和对革命的坚定信心,他那个时期的画作自然流露出了巨大的张力与人民群众的呼声。他更注重挖掘本质的东西:什么是绘画?如果你离开表达,缺乏强烈的表达意愿,绘画的本质就失去了。作品《黎明》同样是抗战版画的杰出代表,作者用刀和笔,着力表现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军队浴血奋战的英雄气概和卓越功勋,表现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伟大民族精神,宣泄了强烈的战斗力量和爱国情感。

人物造型中的平面构成

黑白木刻版画是一种依靠于画、刻、印等各环节的艺术处理而存在的。整体来说,在造型上概括简练,色彩上黑白分明,刻画手法极具力度之美,形成后期印刷的独特的印痕肌理。黑白木刻的创作以其貌似原始的形式观感,彰显出现代人的内心精神追求。但不论木刻版画在视觉上如何独特,它在造型基础上还是遵循着传统绘画的知识体系。

点、线、面的运用

在版画领域中,黑白木刻版画的创作历史悠久。点线面语素的应用是黑白木刻版画创作中的骨骼,也是黑白木刻版画创作中的血液,支撑和滋润着整个黑白木刻版画的创作过程。②点、线、面同样是绘画平面空间的基本组成元素。点线面语素的独特表现形式在于通过应用单一的元素符号,刻画出物体在画面中不同的韵味。在点线面语素单一的创作表现方式下,应用点线面语素在创作中各自不同的表现语言,如大小、形状、疏密等,准确而生动的刻画物体内在的艺术本体符号特征。

在作品《城市的角落》当中,留给观者第一印象的并不是清晰的外轮廓线条,而是隐藏其中的“点、线、面”。整幅画作由远处的高楼和近处的长杆以及杆下的婴孩组成,楼上的小窗、近景地面杂物的刻画体现着“点”,这些点或大或小,或虚或实,富有变化和观赏细节,在几何学中的点是无面积的,只能提示形象存在的具体位置。而生活中的点确实是能看能摸的实体,自然就具有面积的可能性。在现代绘画中的点,就其大小的面积与不同的形状而言,越小的点,点的感觉越强,越大的点则越有面的感觉,同时点的感觉越显得弱。③在黑白木刻版画的创作中,点的表现形式繁多,如圆形、三角形、椭圆形等。点在黑白木刻版画创作的应用上,需要根据画面的不同需求来选择点的表现形式;“线”是最基本的造型艺术元素之一,从远古岩画上的线到最早的木刻版画中的线,再到当代木刻版画作品中的线,它不仅承载了版画家的艺术造型追求,成为版画作品形式构成、节奏美感、视觉特点建构的独立视觉符号,还是形成画家个性艺术语言的重要元素。此幅画中的“线”则巧妙地穿插在电线、楼房的立面、摇篮上遮盖的衬布等部位,在平面构成中,线通过不同方式的排列,可给人以三维空间的感觉。在同一平面上,线的粗细不同即可产生远近关系,粗线给人以前进感,细线则后退。④在黑白木刻版画创作中,线的独特表现形式比较广泛,常见的有直线和曲线、粗线和细线、平行线与交叉线等不同表现形式的区分。除此之外,电线杆、中景的黑色块支撑着全画,形成了画中的“面”,也成为前两者的扩大和总和。在传统的黑白木刻版画创作中,面的独特表现形式在历史性题材和英雄人物题材中的应用相对较多,能更好地表现出历史和英雄人物的庄严和伟大。

点动成线、线动成面、面动成体,木刻版画对于这三者的运用实质就是表达画面的明暗层次。值得一提的是,这三个元素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在不同的版画中,点、线、面是对比而形成的,可根据不同的内容和人物造型来确定。

黑、白、灰的变化

黑白是木刻版画中重要的造型语言,木刻中的黑白也可以理解为光的纯化,木刻中光的处理是画家主观取舍、提炼、概括而得,现代木刻中画家对光的处理离不开素描的知识架构,一般有侧光、平光、背光、无光、光的自由处理等方法。这些方法与西方艺术的知识体系是密不可分的。

在李桦的版画创作中,非常重视人物的体量感,以此来突出沉重、苦闷的底层人民生活,因而块面形式是作者较多运用的一种手法。通过这种方法,人体弯曲、旋转、扭动靠韵律使形体富有动感。越过“怎样画人体轮廓”的阶段,李桦追求更多的是在版画中如何表现“光和影的平衡”问题———这对于制作手段和画面色调都较为单一的木刻版画来说无疑是一项挑战。

绘画中常说,光与影的变化是有限的、可分类的,称之为色调变化。用亮调、中间调和暗调这三个色调可以表达所有的光影变化,也就是平时提到较多的“黑、白、灰”。在创作画面中,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黑与白单纯的简洁美之余,还能够感受到两者交融之间灰色调的视觉魅力与审美韵味。这其中,灰色的组成形式是多样的,由不同形状的点与线组合产生在视觉感官上不同层次的灰。灰色调在黑白木刻版画中没有实际造型意义,它的存在只是单纯地帮助黑与白两色的过度,能够使黑白两色更加细腻精致的描绘对象,协调两色关系,增强画面中的层次性、趣味性与审美性。由于灰色调强烈的表现特性,也使其在木刻版画创作中有着独特的地位与表现作用,运用不同的点、线条以及块面组成来形成灰面,达到协调黑白并丰富画面效果。

人物造型中的人体结构概括

木刻版画的绘制过程受到了制作工具的制约,要想独立完成一件作品,势必要对木刻刀的刀法变化了如指掌。李桦曾经通过研究刀具的性质、刀法创作的方式以及刀法变化与艺术效果的关系,创造了14种刀法图例,根据运刀变化解释了正切刀、欹刀、覆刀、浅刀、摇刀、旋刀、浮沉刀、涩刀等刀法。这对于表现人体结构来说实际是具有优势的。人物形体本身是由多个组块构成的,刻刀正适合以大块面的形式表现体面感。运刀方式分为雕、刻、凿、拨、旋、冲等6种类型,以此来促进人物头部、躯干、四肢的表达。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李桦带笔从戎,拿起手中的木刻刀参加抗战军队。在第三战区任文职军官。1938年,在武汉一身戎装的李桦同力群、赖少其、王琦等人共同筹备成立了“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并担任理事。8年随军期间李桦一直从未间断木刻的创作,他用手中的刻刀和画笔投身抗日救亡的浪潮中。这一时期,李桦的创作取材视野比以前扩大了,其创作的木刻、素描、水墨作品不仅有抗战题材,还有大量的社会生活的题材,富有浓郁的社会人文关怀。李桦以写生的方式让我们看到在战时底层农民生活的状态。

在李桦版画所表现的主人公当中,表现最多的当属劳苦的工人和农民。众所周知,人体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不论动作姿态怎样变化,我们在不同角度观察到的仍旧处于平衡状态,各个部位共有一个重心。《掘土工人》与《老渔夫》在中青年男性的结构表达上都根据刻刀的特点进行了概括。图中三个男人的不同动作概括了肢体的楔入、穿过和固定。身体的肌肉又通过改变位置、形状和大小来配合骨架产生联系。从而使身体的各个部位形状相互交织、叠合、伸展成为一个整体。这些形状相互交错,从视觉上给人以楔入或者相锁的感觉。《老渔夫》刻画出的两名捕鱼的农民同样运用了概括的手法,站立人物头部、躯干、四肢甚至帽子,都被统一概括为方形和三角形,这与西方传统绘画的造型特点是殊途同归的。另一位蹲坐者的形象由于位于画面右下方,为了保证整幅画的平衡和稳定,其轮廓也被安排为一个固定的正三角形,五根渔网的支架配合着组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以此增强画作的连贯性。

人物造型中的节奏、韵律

李桦版画中人物造型的节奏和韵律是表达情感最主要的方式。除去上文中探讨的点线面、黑白灰之外,画面虚和实的处理在韵律构成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黑白木刻版画由于颜色变化少,容易出现沉闷、呆板等不足,而虚实处理使得画面更具变化和丰富。这与木刻版画注重表现性、概括性强的特征不谋而合。建立在“实”的基础上的“虚”能够进一步丰富画面内涵,且让实处的人物角色更加鲜明,虚实结合,体现出节奏感和韵律感。

众所周知,黑白木刻版画无疑是基于西方传统造型艺术范畴的,在塑造人物形体方面尤其应当注重虚实的变化。而这其中的“虚”与“实”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太虚”则形象空洞,“太实”则形象呆板,两者均很有可能丧失了艺术感染力。因此塑造人物形体时要根据黑白木刻版画的特点及其制作的特点来进行艺术的处理和加工。虚和实是造型中的矛盾统一体。“虚”通常指的是将人体形态概括提炼,形成大的组合、穿插、重叠体块,并使之富有节奏和形式美,除此之外,以黑白灰来归纳画面人物层次,区分主次之别;“实”则是指人物形态或个性特征的细节刻画,例如人物的形态运动趋势、结构关系、体积质感等,使结构进一步充分和完美,变化丰富。

如作品《兵变》,表现的是战争中慌乱而逃的世间民众,由于具有深厚的素描功底,李桦在表现重点人物的同时也利用黑白灰关系对近景、中景与远景进行了巧妙描绘。通过不同的人物大小、线条疏密、刀法变化从而使画面具有远近空间透视,也使得主次人物清晰,突出了主题。总体来说,黑白木刻版画的节奏和韵律是其艺术生命的载体,更是促使黑白木刻版画在新的历史时期再度焕发生命力的重要突破口。

结语

创作人物艺术作品对于造型基础能力的要求较高,是一种反映创作者综合审美的工作。木刻版画经“版”而得“画”,是间接的艺术形态,画家在木刻刀触的“痕迹”中,归根结底所追求的是画面人物整体的艺术感染力。木刻版画艺术恰恰是在用一种特定的语言反映着特定的外界,承载着画家的视觉选择。

总体来看,李桦的人物木刻版画线条疏密得当、变化丰富,主题表达和人物神态契合得恰如其分,所描绘之人均源于内部心境和精神力量。由于早期受到传统绘画造型观念和艺术思维模式及表现欲的渗透,李桦根据自己的理解,用黑、白、灰在创作思想和艺术过程之间将形态表现出来,产生出丰富的形态美感,这同时在版画艺术创作中的平面构成形态也表现出了韵律和均衡之美。可以说,李桦关注的焦点从单一人物造型转向了画面结构、形式的探索,从而使个性语言追求过程中的艺术情感表达上升为一种审美意境,使得由点、线、面造型的人物结构成为触动内心世界的钥匙,激起大众的共鸣。

注释:

①邢贺扬:《谭平:时间与艺术》,2015年12月28日人民政协网。

②陆旭颖:《浅谈现代绘画中的———“点”“线”“面”》,《今日科苑》2010年第16期。

③李颖:《平面构成基础教学初探———谈平面构成的要素点、线、面》,《苏州大学学报》(工科版)2002年第22卷第6期。

④欧飞飞:《黑白木刻版画点线面语素的独特表现形式》,《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