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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彦: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吴元奎先生绘画艺术论

时间: 2015.7.7

吴元奎先生1947年生于江苏南通如东县,自幼爱好绘画,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务农,1973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受教于陈大羽、沈涛等前辈画家,1976年毕业并留校任教,1987年起担任中国画教研室副主任。四十多年来,他勤勤恳恳,教书育人,黄骏、周京新、李小山、余启平等画家都曾受教于他门下。吴先生为人热情善良、勤劳淳朴,正像一头在画坛和讲台默默耕耘的老黄牛。作为教师的他平易近人、询询善诱,教育生涯也强化了他严谨细致、事必躬亲的作风。在繁忙的教务之余坚持创作,需要坚韧的毅力和超常的勤奋。这些人格特征反映在他的画中,形成热烈、明朗、丰富、细腻的审美效果,给观众以积极向上的感染力。他笔下的人物,无论环境如何,都是乐观、开朗的:在“不宜人居”的高原风霜中,藏胞们的心态是虔诚而快乐的(《高原何处不春风》),在陕西农村艰辛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农,组成鼓乐队为村里的喜事奔忙(《七月喜庆鼓声喧》),或者赶着毛驴送孙子孙女上学(《深秋柿子红》);在拥挤的公园里,都市青年男女们陶醉于春风和花香里(《又到春花灿烂时》)……

在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是美术系下设的一个专业,不像美术学院那样细分画科,师生都要掌握比较全面的技能,作为骨干教师的吴元奎也兼长人物、花鸟和山水,并且每年都带学生下乡采风,除了南京附近和江苏省内,足迹还远及山东、广西等地,师法自然,搜集素材。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人物画,对传统艺术下过苦工夫,1977年曾赴山西永济临摹永乐宫元代壁画,为期一月有余。后来他画中的勾线都匀、细、圆、劲,在快速行笔中能保持不变形、不出败笔,与早年研习传统打下的功底是分不开的。

吴元奎的人物画创作可以分成两大板块,即连环画和卷轴画,这使他在当代中国画家中显得非常独特。从1978年-1999年,他持续不断地进行连环画创作,作品多达25部,还有插图作品5部,累计近4000幅,其中在1996年一年之内,就绘制了《成语故事100图》、《三国故事》插图120图、《西游记》上、中、下552图、《上下五千年》之南宋部分175图、《唐诗有声读物诗意画》――图,1997年又绘制了彩色连环画《成语故事精选》共972图、《上下五千年精典故事》之《包拯》86图,这两年的创作量都在千幅上下,是非常惊人的。他在连环画和插图创作上的成就有目共睹,曾经获得过中国优秀图书奖特别奖、全国连环画套书一等奖等重要奖项。

连环画是20世纪中国画坛上独具特色的一个品种,许多国画名家都从事过连环画创作,包括徐燕孙、陈少梅、陆俨少、黄胄等。这些画家有一些共同特点,比如:一、创作量大,能在短期内绘制大量作品,卷轴画也经常出现组画、条屏等形式。二、创作能力强,想象力出色,在谋篇布局、人物造型、动态设计上拥有出众的能力,注重平时积累,或者在一部作品开始前进行专题采风,一旦开始创作,几十甚至上百幅作品就能一气呵成。三是技能全面,人物、山水、花鸟兼能,还注重各个时代、场合下不同建筑、环境、道具的描绘。四是构图求变求奇,讲究视觉愉悦感,不甘重复雷同。其中程十发和刘旦宅的构图以疏空为特征,而戴敦邦和吴元奎的构图则以繁密为特色。根据这些特点,可以认为连环画给20世纪中国画带来了一些特殊的影响,使传统中国画中相对受到忽视的部分,如写实能力、戏剧性场景的构造、构图与观察角度的变化、小画面大容量、画家在大量创作中求新求变的快速反应能力,这些因素都得到了加强。在吴元奎的创作中就包含着这些因素。虽然吴元奎谦虚地将连环画创作称为自己的基础训练,但这些训练给他带来的益处和特色却是其他途径很难达到的。

他的中国画创作开始得比连环画更早,起点很高,1972年参加如东县文化馆举办的群众美术学习班,其间与另一知青合作的中国画《父子俩》入选1973年全国美展。在毕业留校后,他的中国画创作颇丰,即使在连环画和插图作品最多的1996、1997年也未中断,曾经参加过国内外许多重要展览,包括第六、第八、第十届全国美展,但直到六十岁以后,才举办个人画展、出版个人画集,可谓厚积薄发。

他的题材跨越了广阔的时空,体现了出众的造型把握能力。他笔下既有高原风情、藏民生活,也有现代都市的年轻男女,人物开脸从老农的沟壑纵横、颜色黝黑到美术系女生的光洁如玉、纯真天然,都处理得举重若轻。

他的构图以繁密饱满为特色,如表现西藏朝圣者的《佛光照在我心中》,画面上铺展开拥挤的人群,作者巧妙地把几乎所有人的服装都处理成白色,人群繁而不乱,白色的衣服与黑色的头发、棕色的人脸,以及背景上血红的太阳与大地,形成色彩上的对比与节奏感。两套春夏秋冬四条屏:《心远俗尘外、琴诗知未深、疏林落晚风、空山雪后晴》,《听泉、清风、赏秋、晴雪》,每一条都在狭长的画面中描绘了四个人物,以及表现场合与物候特征的山林树石,画面饱满到几近拥塞,只留小块空白透气。《群贤毕至图》(庚寅淡赭本)表现文人雅集场景,描绘了十六个人物,除了开卷与结尾处的天空,几无空隙。

尤可注意的是,配景植物常穿插到人物之间(如《又到春花灿烂时》、《老子授经图》),甚至遮挡到人物与观众之间(如《群贤毕至图》庚寅淡赭本、《不可一日无此君》、《竹林七贤图》、扇画《清风明月心中有》、《松间》),人物是符号化的,空间又颇具真实感,与传统人物画配景与人物关系的处理方式很不一样。这可能来自写生的训练,从在南京艺术学院课堂上画的模特写生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对人物相貌、神情、体态特征的敏锐捕捉,看到他运用水墨粗笔的熟练与生动。他在多次下乡采风经历中,对山水、花鸟也下过同样的工夫。但长于写生的画家通常发展出逼真的写实画法,而变形画家得鱼忘筌,早已将写生技巧放过一边,惟有吴元奎能将写生元素变化运用于变形人物画,似应归功于他多年的连环画创作经历。利用配景穿插融为一体的空间处理手法,是其绘画的重要创新点。

虽然长于写生,但吴元奎的人物造型却是夸张变形的,具有幽默感,与新文人画中的周京新、徐乐乐等人有共通之处,体现了新时期南京人物画家的共性。但他最具特色的风格元素是线条。他以中锋作密线,融合了五代南唐画家周文矩的战笔描与明末清初画家陈洪绶晚年的圆笔,但行笔速度比较快,以中锋求其温和,以速度求其生气。这种画法的技术难度较高,我觉得可以称为“小工笔”,以和通行的“小写意”(速度较慢、效果较为收敛的写意画法)相对。这是吴先生画风中最突出的特点,是经过多年探索而达到的形式风格突破,在中国人物画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艺术之创新,题材拓宽为易,形式突破为难。在形式探索上,引入当代的、西方的新材料新手法为易,从传统中翻出新意为难。吴先生的小工笔线描,以纯粹传统的手法,在高度成熟的工笔人物画中获得明显突破,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这正是其难能可贵之处。

他的花鸟和山水画也有很高水平,曾参加过多种展览。人物画中常配以树石和花卉植物,工写兼能,变化多端,甚至一幅画中工写并用,呈现极致的对比。如《且风致自然》中,女学生细嫩的脸蛋与粗笔画成的头发、帽子、服装以及环境中的苍松形成对比,似乎在宣示生命的苍劲顽强与绵延不息。《美意延年》中既有工笔设色的夹叶和莲花、牡丹,也有大写意的湖石,扇画《无事无争无尘染》也是以工笔设色画夹叶,与粗笔的树干、水石形成对比。他的花卉树石渊源是多方面的,最大的影响来源是现代画家潘天寿,画中常见用湿笔折带皴画出大块方峻的石头,如己丑高士四条屏之一中的《抱琴寻幽境、闲书亦可读、共赏秋色景》三条,高士四条屏之二《长歌吟松风、闲书亦可读、无事无尘染、竹摇清风韵》四条,《有了葫芦皆神仙》轴、《清欢图》卷及扇画《独领秋色景》、《日抚瑶琴自听音》等多件作品,画石的皴线虽多变化,有的具有披麻皴和小斧劈的笔意,通过湿笔将五代董源与南宋院体这两种相对立的传统巧妙地融合起来,如《松风长吟啸》、《听泉图》,但主体仍是以湿笔作折带皴,时或加上霸悍的浓墨大点,颇具潘天寿的神韵。由此上溯江苏乡贤元人倪瓒的干笔折带皴原型,如《诗书琴韵事》、《闲云伴我行》、《低吟浅唱待春风》、《疏野图》、《逍遥游》和扇画《无事无争无尘染》等,但将倪瓒的静气化而为动荡。更加放逸的大写意树石画法,似受到写意名家王孟奇(曾是他在南艺的同事)等人的影响。如《羊至祥和图》、《最爱远山雪后晴》。另外却还有一种装饰化的工笔湖石画法,则来自陈洪绶,如扇画《心达无喧嚣》、《共伴酒香同醉醒》、《诗书年华图》、《潜静好学不疲图》。这些不同的树石花卉面貌,与小工笔人物相辅相成,丰富了画面形式语言。

他的设色,原以水墨淡赭为主,如前述两套春夏秋冬四条屏、《群贤毕至图》庚寅淡赭本等,以及学陈洪绶的扇面系列等,六十以后反而喜用色彩,如《佛光照在我心中》和《七月鼓声喜庆喧》对不同层次红色的运用,都很好地烘托了气氛,古代题材画中如运用红绿色的《群贤毕至图》(丙戌设色本)、画红衣钟馗的《除世间妖孽平天下》等,都能做到淡而不枯,浓而不烈。

观赏吴元奎的人物画,会令人想起晚清海上名家任伯年,如立轴《棋悟人生世外天》这幅作品就深受任伯年的影响,以小工笔人物配以湿笔树干,设色以淡赭和花青为主,系从山水画中的浅绛设色法移用而来,两根斜支的树干将画面分为虚实两半,人物姿态则有任伯年绍述自陈洪绶的戏剧性夸张感。他各科兼工、以写意树石花鸟为人物画配景,这些做法都可以追溯到任伯年。融工写于一图,不但能画生宣纸、洒金纸,且能画金笺扇面,线条之匀净、破墨效果之自然、淡色平涂之洁净清新,皆能控制裕如,不因纸生而污渍,不因纸熟而轻滑,才能之卓绝、功力之深厚,也都具有任伯年的神韵。任伯年是百余年来中国人物画家无法回避的标杆,不能忽视的渊源,能在某些方面与之一较高下,也是现代画家的梦想吧。

吴先生吸取了丰富多样的传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面貌,获得了海内外观众的一致认可,赢得过无数荣誉。现在他仍处于创作的盛期,正以全部精力投入绘画之中,画中生机勃勃,活力无限,根本不像一位六旬老人的手笔。他近年的创作还出现了明显的变化,题材上古今并举,写生的深入刻划与写意的自由挥洒并举,笔墨中融入了更多的行草意味(如《又到春花灿烂时》人物和配景全以意笔画成),这都说明他的风格还有变化的可能,有更上层楼的前景,故此借用杜甫咏吴道子壁画的两句诗作为本文标题,祝愿他健康长寿,永葆艺术青春,创作出更多为观众喜闻乐见、能传之后世的优秀作品。

邵彦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