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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振华:数字时代的雕塑艺术

时间: 2020.11.6

近年来,雕塑界发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这就是数字技术越来越多地运用在雕塑艺术中,出现了一批以数字技术为基础,具有相当科技含量的雕塑作品,这种情况在一些青年雕塑家那里显得尤其突出。

一批青年雕塑家基于他们独特的知识结构,他们在雕塑创作中,表现出了对于数字技术的关注;对于新材料、新时尚的关注;对于雕塑与运动相互关系的关注……这些都成为时下青年雕塑家创作的关注点和兴奋点。

目前,通过国内有几个重要的青年雕塑展,可以窥探青年雕塑家最新创作成果。

以一年一度的“曾竹韶奖学金入围作品展”为例,这个展览这些年出现了为数不少的运动雕塑、电子感应雕塑和新媒体作品。这些作品所具有的新的观念以及科技含量显然是过去在传统雕塑知识背景下的学生所不具备的……例如,2011年的获奖作品,翁劼的《风中之塔》对计算机技术的运用方面就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作者把立体雕塑动漫化,用几万张高清晰度照片通过计算机技术,组成动态视觉画面,并配有文字和音乐,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这是数字技术为主的技术综合性地的运用。这一年5件获曾竹韶奖的作品中,就有三件是“动”的雕塑,除了《风中之塔》,还有王从艺的运动装置《飞翔的梦》、齐雯的感应雕塑《不可说》。

2013年的曾竹韶奖获奖作品,《致我们逝去的青春》,将纸雕、舞蹈(动态的雕塑)、和多媒体技术融为一体,也收到了非常好的视觉效果。

在上海举办的全国大学生优秀公共视觉作品双年展也是青年雕塑家热心于数字技术的一个重要佐证。参展的学生对雕塑和数字技术、雕塑的运动,雕塑与声音等方面投入了浓厚的兴趣。在2013年第三届展览中,中国美院公共艺术学院文萍的《食人草的遐想》引入了仿生设计的理念,它是一件具有一定科技含量的装置作品,在光效应的作用下,雕塑会产生运动和变化;该院四位同学联合创作的《声音的记忆》是一个声音装置,声音在雕塑中的出现为雕塑引入了新的维度;中国美院上海分院施鹏程的作品也是采用了光感应技术,雕塑因为人的感应而运动增加了雕塑的趣味性以及和观众互动的可能。

对于雕塑界来说,“数字时代的雕塑艺术”是一个新问题,也是一个有难度的问题。这是由它的对象所决定的。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数字的时代,或者说新媒体的时代,对这方面内容,对大多数的雕塑家来讲,了解有限,认识也有限;然而,数字艺术的发展现在已经到了我们不可忽视的时候了。如果雕塑艺术要关注自身学术的前瞻性问题的话,数字艺术就是当前雕塑创作中最具前瞻性的问题之一。

对于一般从事雕塑创作和研究的人而言,面对数字时代和数字雕塑,大约存在几个方面的困难:

首先,数字化雕塑涉及到许多科学技术问题。数字化雕塑是以数字多媒体及互联网技术作为支撑的,它在创作、承载、传播、以及欣赏评论方面都和传统雕塑不同,这一点对于传统雕塑家和雕塑批评家而言,都将面临知识更新的问题,起码,对数字技术要有基本的了解,这个困难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观念的障碍。在传统的雕塑概念中,我们习惯了雕塑的形态、体积、量感等作为雕塑的基本概念,习惯了以人的眼睛作为观看万物的中心。但是在数字雕塑中,例如在将影像运用到雕塑中的时候,“中心”可能并不存在,或者说,它是通过摄影机观看并呈现出来的,它是一个多元的世界,是多角度、多视点的。媒介哲学的大鳄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而新的视觉媒介是人的眼睛的延伸,它产生了用传统视觉观看所难以企及的视觉效果,对于数字艺术而言,就应该接受和理解由于数字技术的变化而相应带来的艺术观念的变化。

还有,包括雕塑在内的传统艺术都十分强调真实的概念,强调视觉的真实,而在数字艺术中,视觉真实的概念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凭借技术手段,可以创造出比“眼见为实”更为真实的视觉场景。例如电影《阿凡达》,它颠覆了人们传统的观看习惯,逼近视觉的极限,创造出了想象不到的视觉奇观,在这种情况下,还来考究那些是真实的,那些是虚拟的,实际意义已经不大了。

从目前的状态看,数字雕塑较之于平面数字艺术而言,它似乎还没有出现具有特别影响力的作品,而二维数字艺术似乎已经走在了数字雕塑的前面。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的一大亮点《清明上河图》,这是一个典型的数字艺术作品,动态的《清明上河图》以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蓝本制作,高6.3米、长130余米,大约是原图的30倍,它需要12台电影级的投影仪同时工作;整个活动画面将以4分钟为一个周期,展现城市的昼夜风景,其中白天出现人物691名,夜晚出现人物377名……上这件作品大大改变了传统的艺术生产方式、传播方式和欣赏、体验方式。

对于雕塑界而言,面对新的数字技术,如何奋起直追,已经成为不容回避的课题。

总体而言,当我们在讨论数字时代的雕塑艺术的时候,它包括了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广义的,它讨论数字时代对雕塑艺术带来了什么影响,或者说,在数字时代,雕塑艺术如何应对新的时代,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这个时代;二是狭义的,它讨论的是如何将数字艺术(新媒体艺术)运用在雕塑中,如何理解数字化雕塑的特点,如何确立数字雕塑的评价标准?

面对初露头角的数字雕塑以及数字技术在雕塑中的运用,雕塑界持何种态度,这是一个问题。大体而言,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态度:第一,对于数字艺术(新媒体艺术)不屑一顾,采取漠视、不关心的态度,仍然沉浸在传统艺术的情景中,这实际上是一种“鸵鸟态度”;第二,仍然沿用传统的艺术思维的眼光,用传统的艺术标准来看新的艺术,认为数字艺术不三不四,不能登大雅之堂,他们站在“学术性”、“纯粹性”、“规范性”的学院立场,对新艺术在骨子里的有一种偏见;第三,也有人愿意讨论数字艺术,并乐于探讨数字技术在雕塑中的运用,但是由于对新的理论的没有消化,没有吃透,也有为了数字而数字,存在生吞活剥,过分夸大的情况……面对这种种情况,更加表明在雕塑界有开展数字技术于雕塑关系讨论的必要。

对于雕塑艺术来说,如果要与时俱进,首先应该肯定在数字技术中,雕塑艺术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学习、去借鉴。

首先,数字技术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是交互性,它不是像过去一样,只是单向传播和接受,而是形成一个交互的环境,让接受者参与其中,同时还让接受者也成为创造者。2001年和2003年,著名艺术家戈兰·莱温曾经分别在一个音乐节和展览馆创作过这样一个由观众完成的交互作品。参与这一作品的观众必须提前在指定网站上把自己的手机注册,然后收到有指定座位的音乐会门票,入座后,一种手机铃声自动导入了观众的手机,到了节目正式开始的时候,观众的手机铃声就成了演奏器,此起彼伏,在全场响起了音乐声;同时,随着铃声的变化,还会有抽象的画面在舞台的屏幕上出现,这样,台上、台下,创作者、欣赏者,音乐、图像全都融为一体,成为壮观的交互艺术。

雕塑艺术就可以借鉴数字艺术的交互性,过去,雕塑艺术的生产和传播常常是单向的,人们在谈到雕塑的“面面观”的特征的时候,都是人围绕着雕塑去转。但是在数字时代,数字化的方式出现,使人人都参与到雕塑的创作和传播中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每一个普通人面对数字雕塑的时候,可以更多的参与和互动方式,也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这样,在数字时代将出现雕塑艺术新的创作者和欣赏者的关系,它体现了雕塑艺术民主化和平权意识,雕塑艺术也可以由以雕塑家为中心变成雕塑家和公众互动为中心。

还有,数字艺术的出现还为雕塑提出了一些全新的艺术问题,这些问题曾经是雕塑的核心问题,例如空间的问题,过去对于雕塑创作和研究来说,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我们传统的理解中,空间是物理性的,和场域、场所联系在一起,然而,数字时代出现了对空间的新的理解,例如网络空间。1998年,联合国新闻委员会正式命明网络为报刊、广播和电视之后的“第四媒介”。网络空间尽管是虚拟的,从公共空间的意义上,它符合公共空间的一切特征,例如,它可以是民主的,大众化的,参与式的,它可以随时为公众搭建公共的话语平台,通过网络可以免费欣赏到艺术作品,而且它的互动性很强,人们随时可以通过网络发表对于艺术作品的意见,所以,网络空间相对于雕塑和公共艺术而言,就是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也是过去我们不熟悉,缺乏足够研究的领域。

在强调雕塑对数字技术吸收、学习的时候,也要看到另一方面,这就是要恰如其分的认识数字技术的价值,数字技术和雕塑艺术之间并不是对立的,非此即彼的关系。数字技术的发展并不等于雕塑艺术应该全面让位于数字技术;而且我们认为,雕塑也不会被数字技术所取代,新技术与雕塑之间并不是取代关系。

例如,目前3D打印成为了艺术界一个热点话题,据说有华裔科学家,曾是美国3D打印技术研发团队的核心成员,已经来北京创业了,他将会在中国全面推广运用3D打印技术,降低打印成本,如果这样,中国写实雕塑的末日是否就要到了?写实雕塑是否会被3D打印所取代呢?

如果视觉真实是写实雕塑的基本要求,那么,3D打印可以对一个人的数据进行扫描,然后用各种材料,包括金属材料将这个人的立体形象打印出来,科学技术发展到了这种程度,雕塑家的写实造型能力的训练还有意义吗?

这种担心让我们想起当年摄影技术出现之后,绘画界所经历的恐慌情绪,当时也有绘画即将被摄影取代,绘画的时代即将终结等等悲观的说法。

如果以绘画的发展来推断写实雕塑的未来,这种“取代的担心”未免过于悲观了。当年,摄影带给绘画的冲击尽管很大,但是最终并没有成为一种取代关系。摄影作为一个强有力的后来者,它的崛起反而激起了绘画的危机意识,为绘画带来了正能量。

摄影的“逼真”效果,产生了一种倒逼效应,反而刺激了人的手工绘制的能力的提升,出现了照相写实的绘画;另外,它还推动了绘画的多样化,出现了许多表现型的,非写实的绘画样式;再者,摄影机的观看方式还带给了画家许多灵感,例如借用模糊镜头、俯视镜头、面部特写等等,丰富了绘画效果。

3D打印技术对于雕塑而言也是这样,实际它已经开始在雕塑中尝试运用了,例如雕塑小稿的放大,用3D打印技术协助完成,即准确,又快速。只是,目前国内雕塑界所运用的3D打印技术上还不够完善,成本也比较高,如果将来技术进步了,将会出现专门针对雕塑造型的高水准3D打印机,那时候一定会给雕塑家带来方便。

然而,指望用3D打印技术来取代写实雕塑恐怕不可能,原因在于,艺术和机器最大的区别是,艺术家的个人化的情感和体验是很难被机器所模拟的,否则,艺术的存在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如果机器也能制造出情感,那也只是程序设计者所给与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数字技术对雕塑的影响不可避免,迎接和研究新技术,并将它转化、运用到艺术中,成为推动艺术发展的手段,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因为如果追溯既往,一部人类的艺术史的背后,蕴藏着一部技术史。

另一方面,雕塑艺术在数字时代并没有失去自身的价值,例如手工的制作的魅力、人的情感的深刻和复杂、人的个性和每个人视觉感受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都说明了,人对于形体和空间的感受都使得他在数字时代,在高科技时代,仍然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数字技术无论怎样发展,毕竟是人的创造的结果,而能体现人的内心生活的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最高境界的,应该还是艺术,因为它永远处在人类创造的巅峰。

原文刊载于《雕塑》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