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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振华:方立钧的不成功学

时间: 2020.11.6

当方立钧成为某种文化符号和成功标志的时候,人们观察他,谈论他,利用他,消费他……有时候,人们更关心的是:方力钧是怎样炼成的?

方立钧为什么会成功?近年方力钧的大学文献展去到各个高校以后,他的个案进入到更多青年人的视野,前程未卜的青年人更希望通过解读他的成功来找到个人发展的规律性方法。不知道研究“方力钧成功学”的书籍会不会很快出现在机场书店中?

艺术界的方立钧也好,商界的马云也好,世上任何个体都是不可复制的;他们的成功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成功学试图在个体与成功之间建立一种普遍的联系,将它规律化,模式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指导其他人同样也获得成功?

一个人能够在某一个领域成为顶尖人物,在于他的稀缺性;金字塔的顶端,只能容纳有限的几个人,成功是相对大量不成功而言的;如果人人都成功,那成功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可以说人人都是艺术家,但不能说人人都可以成为顶尖的“成功”艺术家。

借用贡布里希“情景逻辑”的理论来研究方立均,从他独特个人经历和特殊的生活环境入手,来寻找他个人和他艺术的关系,这不是成功学研究,不过,它与成功学有某种间接的关系。因为方立均是成功的,所以,对方立均进行“情景分析”所要解决的问题自然是,在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和他成功的艺术作品之间找到合理的“情景逻辑”。

艺术家和情景的关系让我们想到另一个非常著名的命题,“艺术来源于生活”。应该说,两者也有某种相通之处,这就是,艺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自生的,它总是有某种缘由,与外部有某种联系。二者的区别在于,“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个说法过于简单和笼统,它只解决了艺术的基本前提,但很难有针对性地解决具体的,个人创作的问题。并不是有生活就能成为艺术家,尽管人人都有生活,但永远只有少数人成为艺术家,那么,决定一个人是否成为艺术家最根本的原因,显然不是生活。就像所有人都吃饭,只有少数和大家一样吃饭的人成为了艺术家,这个时候,吃饭是所有人的共同需要,而不是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的根本原因。

贡布里希“情景逻辑”的理论是针对“历史决定论”而言的。历史决定论认为所有社会现象、历史事件包括艺术现象都具有必然性、规律性、因果制约性。贡布里希认同波普尔“历史决定论贫乏”的说法:人类的知识是建构的,是在不断证伪中发展的,人类无法预知未来知识的增长轨迹,而历史进程又受制于人类知识的影响,所以人类无法对未来的历史进行预测,因此,所谓的“历史决定论”实际上毫无可能。

历史决定论和“艺术来源于生活”一样,他们都只解决了一个大的前提问题,具体到每个艺术家,某件艺术作品,他们的具体“情景”千差万别,无一重复。所谓情景分析,就是试图寻找针对具体个人,具体作品的特定情景,用中国话表述就是“机缘”。

“情景分析”有没有自身限制呢?有的。

“情景分析”正因为它不是“历史决定论”的,所以它只是研究者的一种主观努力,一种可能性的假设,它必须是开放的,是可以证伪的,它只能一步一步接近真相,接近“情景逻辑”。艺术史上的许多名家名作之所以常读常新,就因为不同研究者又发现了新的材料,提出了新的推测,形成了新的“情景”,这些使对它们的研究很难有完全终结的时候。只有这样看待“情景分析”,才符合波普尔的思想。

“情景分析”更适合与一个艺术家的代表性作品,特别是那种转折性的,具有原创意义的作品。拿科学哲学的话来说,是那种“范式”性的作品。

再有才能的艺术家也不可能无限地创造,拿毕加索来说,他的变化再多,也可以分成不同的范式和类型。所谓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无非是多几个范式而已,通俗地说,也就是多了几张面孔。一个艺术家的“范式”一旦定型,就开始重复了,当他开始重复的时候,情景分析的针对性就开始弱化,他的局限就出现了。

有的艺术家一生勤奋,笔耕不辍,其实就只是在重复地画了一张画,因为他就只创造了这一个范式。不过,范式是有层级的,如果他是在艺术史的意义上创造了个人的范式,那他堪称天才。至于那些终生跟着别人的范式走,也勤奋地画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他们也相当不容易,因为艺术的金字塔也需要坚实、广泛的基础。

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困难的是获得成功。

对一个成功艺术家而言,最难的是成功以后。

如果大家关心方立均是如何成功的?那么我更关心的是他成功以后。他成为当代艺术的标志性人物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了,他是如何做到热度不减,持续成为当代艺术的话题人物的;他是如何保持警醒,不断超越自己的?

这是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成功者来说,一方面,要争取获得更大成功;另一方面,还同时具备一种巨大的智慧和本领,让自己永不成功!

所谓永不成功,就是要思考如何不让功成名就废掉自己,如何保持生活的活力和艺术的创造力,保持独立思考能力。历史上艺术家在成功之后迷惘和下坠的先例比比皆是,这是一个需要高度智慧才能解决的问题。

这就是我们要研究的方立钧的“不成功学”。

在某种程度上,追求“不成功”比追求成功更加困难。它的内部矛盾,或者说悖论是显而易见的。方立钧《像野狗一样生存》大多描述的是他成功以前的生活状态,那么,当成功已经成为了方立钧的日常,当他周围的环境和个人之间已经运转到越来越顺滑和谐,越来越可控的时候,还有野狗生存的基础么?当他走到哪里哪里香,到处都被人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的时候,他还能像野狗一样的生存吗?

敏锐的艺术家都能认识到这个问题。叶永青观察出来:很多艺术家在这个行业里,他的才能,天赋,或者在这个行业里的名声,往往会慢慢被塑造成被慢慢包裹起来的感觉,不是一个“打开”的人,慢慢地变成很多茧,并且作茧自缚,这个行业里所有的名声资源会把人捆绑为一种名利机器,身上人的味道没有太多了。(《方力钧》,116页,中国青年出版社)。

方立钧曾经体验过做一个画室孤魂的可怕感觉:在画室里,一切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慢慢地,你的想象会脱离现实,你想什么,什么就是全世界。因为你的社交范围有限,即便你接触到一些人对你的作品的反应,也都是夸你的,你不仅得不到别人修正你的机会,还很有可能因此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现实中确实存在很多这样的例子。(《像野狗一样地生存》15页,文化艺术出版社)。

蔡国强断言,“好艺术家基本上是一批好的野生动物,他绝对不是动物园的动物。”在蔡国强看来,好的动物是会迷失方向的,能迷乱的才是好动物,动物园的动物就不会迷失方向。

由此看来,每个成功的艺术家都有自己成功的“情景逻辑”;而那些成功以后变得止步不前,或将成功当作自己的终生筹码,换来好吃、好喝、好生活的艺术家,也由他的“情景逻辑”;至于那些成功后仍然追求永不成功的艺术家,他们似乎也是各有各的“情景”,各有各的“不成功学”。

方立均的不成功学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怀疑精神、疼痛感受、读书行路、不断挑战。 

方立均是个具有强烈怀疑精神的人,怀疑世界、怀疑权威、怀疑别人,怀疑自己。关于方立均的“情景分析”似乎应该重点研究他这种怀疑精神的来源和“情景逻辑”。方立均不断地反思、质疑,首先是将自己作为怀疑和批判的对象,这方面,方立均经常以自嘲、自黑的方式来进行。

一个具有严重怀疑主义倾向的人,如果他在规定的社会情景中很难公开表达怀疑这个世界的话,那么,首先拿自己开刀,拿自己开涮,拿自己的出糗总是可以的吧!这也是他为什么他总是不按规矩说话,不按常理出牌的原因。

方立钧的敏感在于,他时刻警醒自己可能会被驯化,也特别害怕自己生活在空中楼阁中虚幻了感觉。他对自己的勉励就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与方立均自我怀疑精神相匹配的生活方式是“不装”。拒绝华服,拒绝排场,拒绝仪式化,拒绝正经八本……用民间话说,就是不装逼。不装逼是保持“不成功”的重要法门。方立均常年穿一件普通T衫,有时候开一辆最便宜的“昌吉”汽车,开到哪算哪……这些行为举止常常和所谓成功人士形成巨大的反差。 

疼痛感受是指方立钧常常自觉主动地让自己处在疼痛和麻烦中,他知道,有痛感和麻烦才可能有野生动物的迷失。他的疼痛感受来自他与现实的接触。

“偶尔客串下电影,或者做一些普通得大家都瞧不起的小买卖,自己有一点小算盘,我觉得这都构成了对生命的一种滋养。 画画之外,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一分一厘计算着盈亏,这让方立钧有接着地气的感觉。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开餐厅不得不和工商、卫生、税务、消防打交道,里面的琐碎和糟心一般人都视作是消耗,对方力钧却是滋养。当这个社会绝大多数人都在努力摸高,而方立钧却在寻找下探的感觉,这正是从反面证明了他正陷入在一个推着他往野狗的反方向行走的环境中。

方立钧保持着的疼痛感受就是保持现实感,保持感受生活中喜、怒、哀、乐的能力。不是一旦所谓成功了,就不知道自己的来源和出处了。

现实生活中,最有疼痛感的是底层,如何让自己和社会、和底层、和“不成功人士”保持着联系和互动,一个重要的方法就是像方立均那样,与各类朋友保持着亲密交往,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把自己包裹在友情所带给他的快乐、忧愁、痛苦和麻烦中间。“朋友”在方立均的生命中占有极大的比重,他承认“朋友”这种身份现在对他变得非常重要。“老了嘛,就会念旧”。朋友们大多人到中老年,有各自的身份,各自有一摊事,和圆明园时期的厮混不同,现在要保持一个热络的朋友感并不那么容易。

所以方立钧更加用心。他是如此热切地愿意为朋友付出,以至于简直要把自己变作圣诞老人或者雷锋叔叔,想方设法给朋友带去春天般的温暖。当年那个人脉极广仗义疏财,深具袍哥气质的张大千在江湖上也无非如此了。

近些年方立钧开始给朋友们画像,这是方立钧对于朋友们的一种很高级的取悦,既展现了自己的天赋,在画与被画的过程中进行了交流,被画者也得到了受重视的良好感觉。画朋友像也是方立钧取悦自我的一种方式,相信他画朋友的时候比画其它内容更加愉悦轻松。

读书行路是方立均保持“不成功”的另一种方式。

“行路”是方立均的显性方式,他似乎一年上头总是飘忽不定,冷不丁他就出现了,不注意,又消失了。他的行旅和他的交友有密切的关系,想看到他的人,常常不经意就在不同场合就看到他;不想见他的人,也许永远也不太会遇到。

方立均的行路也表现在他有意识的进行历史遗迹和文物的考察上,开着车,每年奔驰几万公里,去看他自己认为有意思的地方。

“读书”是方立均的隐形方式。对于读书,成功人士分为两种,大部分热爱学习,但喜欢显现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有一部份则鄙视读书学习,他们这是另一种装,装“生而知之”,装“天生我才”。

方立均读书多而杂,而且从不炫耀,可能只有很少进入过他私人空间的人,才知道他的读书状态,他出门手头总是带着一本书。当然,方立均基本不当众阅读,这与他“不装”的理念不符,他不喜欢显出酷爱读书的样子。我们如果被他这种表象蒙蔽,认为他天天只是喝酒,不爱读书,那就彻底错了。

方立钧保持“不成功”的另一个方法是不断挑战自己,为自己设置“不可能”的新领域,我感觉,这是他最可能让自己“不成功”的一件事。最近几年,他到景德镇烧陶瓷雕塑,挑战陶瓷烧制的技术难度和成败边界,也挑战自己精力毅力的边界。

方立钧在做陶瓷上走了一条没有人走的路。在景德镇,所有做陶瓷的都要做一个形,还要考虑工艺。而方立钧完全打破以前的条条框框的概念,打破这些形式,打破材料,打破了基本上人们对于陶瓷的所有理解,包括审美。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方立钧自然就要遇到众多的不可知和不可控,失败不可避免。

“真正优秀的艺术要有难度,必须迈出最危险的一步。” 他不介意自己过度劳累,甚至还让自己临近危险。在实验的不断失败和不可控中,相信方立钧有体会到了实实在在的痛感。

有景德镇艺术家讲过一件有意思的事: 2013年夏天做特殊材料试验,烧窑出了点状况,当时浓烟滚滚,连烧窑的师傅都吓得往外跑,他还在里面打个赤膊搬个凳子坐在观火孔盯着1000多度的窑里看,拉都拉不走。第二天发来照片,双眼充满血丝,被毒气熏得猩红,眼皮周围都肿胀变形了。 (《方力钧》,116页,中国青年出版社)。

看着照片中方立钧肿胀的脸,我想说,这真是一张写满了“不成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