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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伟大的民间 无畏的人——刘雍艺术创作简论

时间: 2020.11.16

(一)

刘雍来自民间,生在古夜郎国所在之地贵州,一个布依族上层人士的家庭。从幼年开始,他就背上了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包袱。在贯彻阶级路线的年代,像他这种属于“黑五类”家庭成分的特殊人群,读书成绩再好也考不上大学。作为失学的社会青年,刘雍备受折磨。文化大革命中,家庭被抄家,合同工被辞退,因为家庭历史被工作组严厉追查。然而,正是在这种无所不在的政治高压和恐惧氛围之中,自学成材的刘雍开始创作漫画《颠倒的年代》。文革十年他创作了十年,画了100多幅草图,构成了《神的遭遇》、《人的命运》和《当代英雄》三个篇章。当人们在文革后重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发现刘雍已成为一个时代独一无二的艺术先锋。

中国近现代以来的艺术史,从来不缺版画家和漫画家,因为这种便捷的创作方式可以让艺术家在艰难时世多少表达自我。30至40年代木刻版画和时事漫画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对底层苦难的关注以及对反抗情绪的表达,乃是当时艺术家创作的最高成就,成为历史的丰碑。但50年代以降,任何批判性艺术在中国大陆都失去了可能性,连漫画也变成了只能对外不能对内、只能向下不能向上,甚至只能歌功颂德的政治手段。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从对真实性的追求开始,结果以倾向性掩盖真实性而成为粉饰现实的虚假浪漫。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则从关注底层人群开始,结果以政党意志取代创作个性,成为只能为当前政治和政策服务的意识形态工具。在整个中国美术界从50年代到70年代,我们难以见到真正保持独立人格和创作个性的艺术家。正因为如此,当我看到刘雍在文革中创作这么一大批漫画作品时,真的难掩激动与感谢之情。尽管只是漫画,尽管漫画总是被人视作小品,但这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最伟大的漫画小品,其意义远远超出漫画领域而成为连接历史的重要篇章。刘雍文革漫画之所为,其政治批判的针对性和尖锐性、其表现语言的多样性和成熟度,超过了同时代所有的人。看看他1966—1976年冒着生命危险创作的《颠倒》、《有奶便是娘》和《天使的遭遇》、《被囚禁的文艺女神》等等作品,再想想那个时候人们都在干些什么、说些什么,我想每一个经历过文革并痛恨极权专制的中国人,都会对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举手加额,心存敬意。人的伟大不在位高权重,不在人云亦云,而在于独立人格与正义精神,在于能洞察历史并揭示历史。刘雍的漫画创作,是文革期间大陆思想解放运动萌发于民间的典型案例与独特成果。作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一个耀眼的闪光点,其意义将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进步而日益彰显,对此我毫不怀疑。

(二)

文化大革命之后,刘雍除了继续漫画创作,开始把精力逐渐转移到陶塑、木雕、壁挂、器皿等与贵州民间少数民族艺术相关的领域。他把自己的后来创作分为陶器时期、混血时期和公共艺术时期。其实,从文革前开始到文革十年的漫画时期,刘雍已经形成基础性的艺术风格和语言倾向,这一点从他将当时一些漫画再做成木雕作品就可以看出。

刘雍长期生活在贵州,身为布依族人,对贵州少数民族的体会自然与生俱来。从器皿到屏风、从剪纸到脸壳、从挑花到刺绣、从木雕神像到门窗装饰、从钟鼎铸造到金银手工,他熟悉布依村、侗寨、苗寨各种民间工艺。刘雍长期从事相关收藏,并据此编纂过《贵州民族民间美术全集》。贵州是一块神奇的地方,这里地处边缘,远离中央,历来是官宦文人逃祸避难之地,文化积淀特别而深厚。加上少数民族众多,相对于汉族中心地区,其自治区域较大,民间文化权利尚存,故使得活着的民间艺术创作能够延续。民间工艺至今仍存在于贵州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并不完全为他者所左右,亦非仅仅作为保护对象。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幸运,也是刘雍艺术创作的基础。

刘雍具有民间倾向的创作,除了陶器产品设计和公共壁画艺术外,我特别喜欢他的雕塑。刘雍作品的最大特点是繁复的装饰性和规整的秩序化。这种造型手段显然源于原始彩陶、古代青铜器与纺织品,同时也来自贵州少数民族各种生活用品的装饰样纹。繁复的装饰性以集约和增殖为手段,乃是对生命繁荣昌盛的期盼,对生命力旺盛发达的向往。规整的秩序化则使多样化的纹样得以统一协调,亦使作品造型充满傩巫文化的仪式感,从而独具贵州山地文化的地域特征。更为重要的是,刘雍在繁复与规整二者结合上用心良苦,努力使每一件作品独特而不雷同。既有民间艺术的属性特点,又注入思想意图、提升审美品质与改变形式构成,使之从集体图式转变为个人创造。在此过程中,刘雍吸纳了西方现代艺术的诸多成果,其陶塑作品在八五新潮美术时期产生过重要影响,如《夜郎骑士》、《雷神》、《心战》等等。这一时期的创作风格与艺术成就后来扩展到公共艺术领域,产生了不少代表作,如《夜郎鼓》、《文字·图像·典籍》、《苗族史诗》等等。

如刘雍自己所言,他是个不安分的人,从来不会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其创作的丰富性,的确如当地广告语所言,代表了“多彩贵州”。当然,这种代表性也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加上刘雍是贵州第一位工艺美术大师,人们往往把他放进一堆早已固化的同名号“大师”之中。我想说的是,刘雍在其个人创作中,是最不样式亦非商业化的艺术家。只要看一看他创作的《合成塔——伏羲与女娲》(1987)、《安全?!》(1987)、《为虎作伥》(1988)、《有奶便是娘》(1988)、《蚩尤》(1988)、《春风吹又生》(1995)、《贵阳母亲河纪念》(2001)、《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2008—2010)、《知行合一》(2009—2010)、《进化》(2010—2011)、《思想家》(2010—2011)等等不同时期的一系列作品,即可见出刘雍创新型的艺术才华和当代性的艺术观念。刘雍其人其作最为与众不同的是,他善于将繁复的形式感自由运用于个性化创作之中,密满、浓烈、厚重、充满材料强度与加工力度,和传统文人艺术的萧疏、清淡大相径庭,从而保持着源自远古、生于民间的艺术品性。刘雍始终不变的民间立场,对于那些在主流意识规训下从属既定美学而讨好卖乖的人,对于那些在商业大潮中自我样式化以共谋利益而得意忘形的人,是一个极好的教训。艺术家只有立足民间、捍卫民间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而只有生长出众多坚守民间立场的艺术家,今天中国才有可能重建伟大的中华文化。

2014年12月12日

四川美院桃花山侧

原文刊载于《雕塑》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