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57岁,正在中老年队伍中前行,时间不听我的指挥,更不会停下来等待我琢磨好了再行走下半生,我不知道下半生如何好过,但我知道,我下半生将体能下降,小脑萎缩,两眼昏花,言语重复不自知,遇事犹豫招人嫌,假装果断更出错,郁郁寡欢不好过。所以我想画一些老朋友,有的比我老,有的比我少,我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想,不知道他们认为后半生是否好过。”
——2020.10.3 刘小东
肖像画是造型艺术历久弥新的诱惑,在展览开幕现场,刘小东如此解释这一批肖像与他过去作品的区别,这来自阿城的启发:“画十个人以上是表达自己,画少点人,是表达别人。”入画的标准也很简单,必须是相交三十年以上的朋友。
有趣的是,这些占据艺术家“烟熏火燎”三十年以上人生的人,阿城、张元、王小帅、喻红等亲朋好友,让这批肖像具有了公众人物肖像的属性。他们的脸在展览中承担起了托马斯·马乔(Thomas Macho)所谓“前置图像”的意义。【1】
“刘小东:你的朋友”展览现场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和半年前出现在UCCA展厅中沃霍尔名流朋友圈的辨识度类似,他们(公众人物)都是媒体的产物,“总是强行横亘在人们面前”【2】——他们的前史为大众熟知,他们的脸有能力在展览中猛地跳跃到观众眼前,他们真假参半的故事与画面中凝固的当下,联手在观众头脑中编织出延伸内容,因而为作品附加了一层时间性的意义。他们的出现不单纯是交情、情感的载体,也承担着展览直抵大众的功能。至少对文化界来说,谁不想看一眼刘小东画阿城呢?
“刘小东:你的朋友”展览现场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威士忌加咖啡/白日火盆/青竹/红色剪钳
刘小东本次展览对于中老年主题的表达,源自艺术家的个体生命经验,也源自刘小东与身边老友的彼此参照,“满世界都是中老年而且永远有中老年,但是每个个体都是第一次步入中老年。”【3】刘小东决定记录下一个接一个步入中老年的朋友。
相比《阿城》,《大元子》更多展现出,由时间一手造成的,额外的残酷感。观众脑海中完成的意义补充,在“第六代”导演张元的肖像中,激发了非同凡响的化学反应,某种存在主义式的表达来自人物的过去与当下在画面中的此消彼长。肖像艺术诉求艺术家不断逼近“自我”,语言可以企及的敷衍或欺骗,转过头来在艺术中显露无遗,在肖像画中,艺术家和对象自我袒露的勇气将起到决定性作用。对于这位赤裸展现70、80一代青年文化,关注社会边缘人群的先锋导演,艺术家通过眼神与形体的塑造,最终交出了一位威士忌加咖啡,酒不离手的中年艺术家形象。
艺术家坦率地捕捉到了对象灵魂中令人心碎的因素。神经质、倔强的眼神,在略有发福身形对比下格外修长的四肢,后者不仅在沙发上无法协调,在画面中也总显得无处安放,随时准备出走,艺术家于是真的让他的右脚潦草般的“消失”。
刘小东,《大元子》,2020,布面油画,150 × 14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种带有表现因素的未完成感,与画面中写实性的塑造,共同达成了中国肖像画讲求的“形与神”的统一:与青春岁月在一个人体内挣扎的痕迹相对应的,是一种未完成、戛然而止的状态——画中人接近于从某一时代氛围过渡至当下的载体,从而让《大元子》具备了成为一幅经典之作所必要的典型性。
刘小东,《大元子》,2020,布面油画,150 × 140 cm(局部)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刘小东看来,身体语言的重要性远胜于眼睛,是常年的性格习惯形成了一个人的形体。可以看到艺术家如何精心塑造“形”,以求无限准确地刻画人物的灵魂,表达出那些“凶猛的爱情和隽永的友情”和“难以言说的情感”。
刘小东,《阿城》,2020,布面油画,270 × 23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于是,阿城在刘小东画中成为《棋王》里瘦得仿佛没有屁股的“王一生”,“像两根香烟戳在那儿的长腿支撑起整个阿城的气息。”背景中,连接阿城向上无限延伸至画外的,是一捆泛绿的竹子,下方设有一方猛一看好似活水的蓝色塑料布。
刘小东,《喻红》,2020,布面油画,260 × 22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凶猛的爱情”的主角,令人想起好莱坞黑色电影里神秘莫测的女主角,手中的“迷你手枪”变成了一把红色剪钳。在展览展出日记中,刘小东写他如何等待两个月,等工作室的白玉兰盛开,让错杂的影子扫在喻红的脸上,阴影与线条为增添出难以被归纳为温柔浪漫的形状。而在《小帅》中,画中人倚在电脑椅上,面对一个火盆,愁眉苦脸。刘小东对于这幅画的兴趣,大量集中在白天持续作徒劳燃烧的火焰上,并反复、精心地描绘了火舔舐空气制造出的视觉扭曲。
刘小东,《小帅》,2020,布面油画,260 × 22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小东,《小帅》,2020,布面油画,260 × 220 cm(局部)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肖像的过程其实就是打量,是重新审视与对方情感的过程”,刘小东总觉得画完人变小了。在纪录片中,刘小东反复强调着“越亲近人越难画”的苦闷。绘制肖像是一种对彼此连接的考验,也是一次追问。画者与被画者对于同一自我产生的差异与错位,蕴含着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某种真实维度。
“自我”的再现总带有画者与被画者之间的角力。画家的凝视,被画者面对画中“自我”的困惑,促成了刘小东将艺术家总是被按头改画的无奈与调侃,放进了纪录片《你的朋友》的片尾曲歌词中——
“眼睛改得大一点
脖子改得长一点
肚子改得小一点
个子改得高一点
你的城,你的山水,你的朋友。
天改得蓝一点
墙改得黑一点
事儿改得对一点
你的城,你的山水,你的朋友。
城改得空一点
山改得稳一点
水改得老实点
朋友改得少一点
你的城,你的山水,你的朋友。”
知识分子肖像与大众肖像
刘小东试图“逼近”的对象除去他光芒四射的朋友圈,也包括黑土坑的父老乡亲。在展览现场播放,由杨波执导的纪录片《你的朋友》,记录下了刘小东为友人、爱人、亲人作画的整个过程。
纪录片《你的朋友》海报,图片来源:杨波
纪录片《你的朋友》于展览现场放映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当影片进入“黑土炕乐章”,观众将看到一个携带着知识分子哀愁的刘小东,如何在返回黑土坑之后,调侃自己变成了一个引人注目、不事生产的“二流子”——成为一碗高粱米水饭中有点夹生的那一颗。
城乡二元格局在当代都市人身上造成的“精神分裂”,依托刘小东的自然主义式“演技”,在与母亲、兄弟、发小的日常生活和写生过程中得到了幽默的表达,令人忍俊不禁,也令人联想到春节互联网世界横飞的段子,艺术界也并非局外飞地,美术馆的Mitchell和媒体部的Andy回到家乡,摇身一变大概率也要成为“小翠”和“大强”。
刘小东的一张自画像成为人生两种层次的中介——画面中,刘小东在东北由黑白组成的土地上赤身裸体地撒野,观众途经这张画,便从“烟熏火燎半生缘”,走入了“黑土坑乐章”的现场。
“刘小东:你的朋友”展览现场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黑土坑的“土”与西洋乐章之“洋”之间的张力,在对故乡和亲人的情感中趋于融合,也成为了艺术家凝视父老乡亲时选择的视角——一首带着爱与怀恋也不失惶恐的“土洋”融合乐(fusion)。
刘小东,《妈妈哥哥和我》,2021,纸上水彩,34 × 25.5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小东,《杨华上树》,2021,纸上水彩,34 × 25.5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城乡结构的引申在艺术家的画面安排中,形成了知识分子与大众肖像的对照式处理。无论是阿城、喻红、王小帅、张元,还是绘制了两代人的《宁岱同学亲自笑了》,人一直身处于室内与半室内场景,是由墙与半墙构造出遮蔽的风景;相较之下,母亲、兄弟、亲友大多身处于更广袤开阔的风景中。
刘小东,《宁岱同学亲自笑了》,2021,布面油画,250 × 30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小东,《换灯》,2021,布面油画,250 × 30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场景之外,工具或称之为“物”,成为另一种艺术家试图逼近他者的某种外化。除了直白的威士忌,刘小东将更多的象征性物品布置在了画面中,由被画者把玩,引观者遐想,供人们解读。
刘小东,《立柱子2》,2021,纸上水彩,34 × 25.5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母亲手中的萝卜、哥哥手中的灯泡、铁锹等等关乎劳作与生活的物;香烟、威士忌、钳子、火盆显得与主人公并不发生劳作层面的直接关联——刘小东并没有要求王小帅和张元扛起摄像机,也没有要求阿城捏住一支笔。物在艺术家对知识分子个体的凝视中,显然更具精神性。工具除去让被写生的人获得自然与舒适,也进一步成为主体精神绵延的“抓手”。然而这一层含蓄的表达,在展览中让位给“中老年人主题”(艺术家语)的表达,逃离出当代艺术展览中艺术过度知识化的局面。
刘小东,《老妈》,2020,布面油画,150 × 140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从2010年的UCCA个展“金城小子”到2022年的“你的朋友”,刘小东从他擅长处理的社会现场回到了个人生活,社会性表达让渡于个人情感。艺术家选择凭借造型艺术最拿手,也是最传统的“看家”手段,将早已习惯被驱赶到千里之外的观众拉回身边。“你的朋友”并没有命名为“我的朋友”,来自刘小东在这一批作品中取消“我”的渴望,一直以来通过新现实主义完成的自我表达,转换为对身边人的长久凝视,进入对时间、爱、生命与死亡议题的探寻与坦白。
刘小东,《自画像》,38 x 33cm,布上油画,2010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刘小东,《厨房里的自画像 ( 黑墨水 )》,2021,纸上墨水,31 × 31 cm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你的朋友”也是一次后疫情时代展览。灾难造成的悲剧,对于疾病、衰老和死亡的体悟,让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每一个人突然意识到个人生活的重要性。作为记录者的画家,画下来不仅是宣泄了,画下来也是记住了,画是抵抗死亡与遗忘的本能,同样的驱力,促使埃及无名艺术家制作法尤姆肖像,引领庞贝城的居民在墙壁上留下簇拥百合花的女人。
面对疾病和死亡,艺术仍有能力召唤一些超越性的事物,将人拉回充斥着生老病死的世界。在这个远没有元宇宙光滑,尚带着毛边的现实世界中,回忆与情感仍旧是大多数人的主要组成,人们也因而守住一点日渐衰退的,关于爱、生命与死亡的共识。
文 | 孟希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参考文献:
【1】【2】(德)汉斯·贝尔廷著;史竞舟 译.脸的历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3】展览现场展出文献资料《刘小东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