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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英:考学

时间: 2011.7.11

恢复高考30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1977年整个湖南省的艺术考生大约两万,音乐美术各一半。当时说起来也是很壮观的,但考生的水平相差很大,很多考生不知道什么是美术,以为就是中小学图画课上的那些东西,我记得还有考生带着三角板、圆规进了考场,以为素描是画几何图形。那个考生我还认识,事后她对我们说,有什么可笑的,正是不会画才来考的,会画了还考干什么。她当然是没戏了,但回想起来她说得还是有道理。我们怎么就知道她不能学艺术呢?我们当时考了三门专业课,素描、色彩和创作。素描是画的一个老头,色彩是静物。创作是命题创作,什么题目记不起了,我是画的“战船台”,因为我对湖区比较熟悉,就画了几个工人在船坞干活的场面。我的画画基础不好,主要靠创作拿分,色彩差一点不及格。

其实,从学院出来的人,深知学院这一套于艺术没什么意义。当年我考大学的时候,和现在的考生有相似之处。1977年6年,从广播中知道要恢复高考,非常激动,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学和哲学,这是我喜爱的专业,但是报考这两个专业都要考数学,我只有初中文化,还是文革中毕业的,其实没学什么数理化。虽然硬着头皮借来高中的数学书恶补,还有一个也在复习的同学指点我,却是一点也搞不懂,表面似乎能看懂,但一道题也做不出来。我觉得很失望,这大学是别指望了。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妈妈却鼓励我一定要考,我说考什么呀,数理化一点也不懂。妈妈说考美术,你不是会画画吗?我说我只会画连环画,没有素描色彩基础。妈妈说那也得考,总不能在乡下待一辈子吧。于是我又开始恶补素描和色彩。那时没有写生的条件,都是临摩。素描主要是临摩《收租院》的画册,色彩就是临摩自己收集剪贴的画片,主要是俄罗斯的风景画,从一些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厚厚地贴了一大本。考试的时候色彩是静物,我从来没画过,当时就懵了,硬着头皮交了卷,差一点没及格。进校以后分专业,老师说我的基础不好,要分在国画班,我苦苦哀求老师,一再声明国画更没画过,基础更差,还不如学油画。我还说,我的外语比较好,将来还可以研究西方美术史。不幸而言中,后来真的搞西方美术史了。有意思的是,班上基础不好的,都是几个大同学。基础好的,都是美术中专毕业的小同学。大同学大多是知青出身,业余学画,自学成才,没有科班的训练,进校后自然是基础不好的。但他们创作能力较强,能参加各级美展,这些同学毕业后也仍然是创作骨干,后来不搞创作了,在其他方面也显示出才能。我是基础差的,在班上总是被作为“反面教材”,老师对我说得很形象,说我就好像一头稀乱的头发,进校后就要把这些头发全剃掉,然后再长出整齐的头发。第一个暑假就被老师抓着在学校补课,天天在教室里画石膏。湖南的夏天可是四十度的高温,还没有电扇。画了一个暑假,老师还是不太满意,可能觉得我实在是太笨了。我现在想不起进校时画得什么样子了,因为没留下那时的作业。出去画风景我挨的批评也是最多的,后来我都不敢把画给老师看了,只要老师走过来,我赶紧起身假装看其他同学的画。老师说我的色彩没有调子,没有空间。有一天是大雾,老师把我们赶到漓江边上画雾景,太阳在雾中变成一个白色的圆球,为了拉开距离,我特地在前景上画了一棵树,遮挡太阳。这张画被作为了反面教材,老师说我怎么把太阳挂上树枝上去了。我当时很郁闷,想不出怎样才能拉开距离。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全班同学的风景几乎都画成了一个模式,就是一点灰调子抹来抹去。现在想起来,那些没调子的画应该是很有意思的,每个人的色彩感觉和方式都不相同,都包含了他的个性和经验,把这些独特的感觉抹杀了,变成了一个模式,艺术也就没了。尤其是我能够把太阳画得挂在树上,应该是一种能力,得不到鼓励反而成了取笑的对象。

其实学院的所有训练就是一个目的,全国美展。从大二开始,每次下乡都是为创作收集素材,白天拿着速写本去画农民的劳动场面,晚上就找几个老农民画头像,然后根据素材画几张创作草稿,老师认可后就回学校再画成正式的素描稿。这种创作方式也有个有趣的现象,凡是基础好的同学,都不关心题材,只要画一个形象或者一个场面就行了,比如画个农民在犁田,或一个村姑在挑水。基础不好的同学,就拼命在题材上下功夫,我就是拼命在题目上动脑筋,什么“三月春潮”、“洞庭湖一个黎明的回忆”、“芦荡月色”等,只想通过这种文学性的取巧获得老师的青睐。等到要毕业的时候,我的画还是画不好,创作选不上,基础也不好,尽管我很热爱画画,但没有一门画画的成绩上过五分,实在是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同时也感到,即使按照学校的标准把画画好了,有什么用呢?不能总是想着参加全国美展呀。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原本被分配到黔阳师专,就是现在的怀化学院,算是回了老家。当时我就想,到那儿能干什么呢,又把学校这一套去教那儿的学生,教了他们干什么呢,又去参加全国美展,那更渺茫了。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考研吧。我对自己的外语比较自信,很多人不敢考研不是因为画得不好,而是怵怕外语。同学也鼓励我考,别把外语浪费了,再说不考的话就真得回黔阳了。我查阅了当时的考研材料,有四川美院、广州美院、南艺等招收油画研究生,同学纷纷给我出主意,考这儿,考那儿,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只想找一个不要求基础太好的学校就行。直到报名前还在犹豫,到底考哪儿呢?想了一晚,报名的时候报了中央美院的西方美术史,因为我想就算考了油画的研究生,还要去为全国美展奋斗,实在是太无聊了。

人生有很多偶然的机遇,考上中央美院可能是一种偶然,但促使我去考美术史的却是那种陈腐的美术教育。我跟学生说,不管艺术的前途如何,最美丽的是美术史。当然,如果我是一个有天才的画家,可能会说,最美丽的是印象派,因为正是印象派才告别了陈腐的学院主义。

作者: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