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性的效果在油画和版画中有很大的不同。两者都与无意识相关,油画是在身体动作的运行中留下偶然的痕迹,版画则是在生产制作的过程中“程序错误”产生的痕迹,同时,这种效果也是媒介本身的结果。媒介本来没有独立的意义,在传统艺术中,媒介只是作为再现对象的最基本的条件。媒介决定形式,形式构成再现,媒介很少在再现中发挥直接的作用。谭平的作品是以媒介为语言,在媒介与精神之间搭建一种关系。
媒介所产生的效果是由媒介的性质和作用于媒介的人所决定的。回归媒介是现代艺术的一个历史过程,从形式与形象的分离,到纯形式的表现,再到媒介的独立。媒介的独立首先在传统的平面艺术上突破,在当代艺术中已成为普遍的现象,只是人们没有足够的认识。媒介决定形式,媒介同时也破坏形式。也就是说,按照媒介的语言来认识作品,就会排除形象和形式,而只关注媒介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产生的效果。一般而言,铜版画是用线条来造型,通过线条的密集排列,产生仿真的效果,不仿真的话,线条的自由排列与组合产生表现或抽象的效果,达到一种精神的强度。谭平的铜版只有一根线,一根纤细精致的线,不构成形象,也没有形状(形式),它是媒介的痕迹。同样,谭平的木刻只有黑白两种关系,在印制过程中,粉尘留下的偶然效果为黑白的对比带来一点生动。对于这样的作品,最重要的解释是形式的极限或形式的超越,从具象到抽象,再从抽象到极限。极限已不是形式,它让媒介直接显现出来。循着现代主义的思路,发展到后现代主义。媒介以形式的方式呈现出来,意义却不在形式,而在人与媒介的关系,人作用于媒介的过程,以及媒介特质单纯呈现的结果。从形象到抽象,起决定作用的是图式,不同的媒介甚至可以实现相同或相似的图式,而不以图式为目的的媒介表达,其结果是无法判断和预测的。其实,这也就是媒介的优势。就像谭平的作品,无法按照任何现成的图式来分析,对图式的排除,也是谭平的刻意追求。谭平有一组极简的绘画创作,巨大的画布只有单一的颜色,很像极少主义的作品,虽然极少主义也是媒介的产物。谭平并不是媒介的原创,但他充分利用了媒介表达的不可复制和不可互换的特性,创造出不同任何现代艺术形式的形式。他将颜色在巨大的画布上反复涂抹,每次涂抹是在前次涂抹上的覆盖,表面上看,是极少的单色,但每一层表面都隐约透露出下面的底色。因此,作品不是对视觉表面的解读,而是一个覆盖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精神与意志的记录,通过媒介的纯粹性表现出来。
谭平的作品《+40m》是一个极限,最简单的材料和技术,身体作用于媒介产生的最简单的痕迹。如果说铜版的线条是理性的、工艺的,这种木刻的线条则是身体的、原始的。它在一个阔大的空间展开,如弗雷德所称的“剧场效果”,它不是一眼就能把握的直观体验,而是顺着痕迹的走向在一个时间过程中的体验。实现《+40m》的过程不是以最终的视觉效果为归宿,媒介的表征是指示生命过程的符号,表征虽然简单,但给人的感觉并不轻松,他不追求好看的效果,不要求观众的理解,尤其是不作绘画性的解释。与其他作品相比,《+40m》更注重媒介的作用,身体在作用于媒介时,媒介必须具有与身体互动的条件,身体的语言隐藏在媒介的表征。媒介作为生命的表征不是指文学的诗意的虚构,而是一种创造性的压力。极简的极限本身不是目的,观念也不能涵盖视觉的结果,他正是要在媒介的痕迹中探索非传统的表达,即使我们相信形象的语言和抽象的资源面临危机的时候,曾为传统的媒介仍然可以创造新表达。材料、工具、制作都是原始的,也可以说是传统的,正如人是被传统所构造的一样,媒介的表达是当代艺术的形态,因此,谭平的媒介是一种回归,向媒介的本质回归,也是向生命的本体回归,因为是身体作用于原始的媒介。如果把生命理解为创造力的话,向媒介的极限挑战,也就是向创造的极限挑战。
在某种意义上说,媒介的表征也是身体的表征,无意识的身体活动在媒介上形成的新的客体。谭平的素描就是如此。谭平的素描是抽象的,极简的抽象,但不是对客观形象的概括和简化,是身体在无意识的移动中通过炭笔留下的痕迹。现代主义绘画强调线条的无意识功能,历史的、文化的、身份的建构积淀在无意识,再反映在任意的线条上。谭平的线条当然也具有这种性质,不同的是,他的线条是独立的,现代主义的线条一般是用来造型或构成的。谭平的线条不表达任何对象,是身体直接作用于媒介产生的结果,线条的密集排列和单独的漂浮,都像生命的不同的生存状态。如果换一种媒介可能不会是这种效果,他充分利用了媒介的艰涩与顺畅,让媒介说话,当然是在身体与媒介的共同作用下。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谭平具有比别人更好的手性与心性,他任意的线条总是有比别人有更好的表达,更直接地进入他的心理,在媒介的作用下,有更动人的力量。可能两者都有。
易英: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美术学院《美术研究》杂志社社长、《世界美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