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陈曦一直在画画,却很少举办个人展览,但每次展览都是对前面一个创作阶段的总结,让人印象极为深刻。因此,当她这一次个展“逃跑的兔子”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展出时,惊讶这跟我印象中那个画“中国记忆”电视机系列的艺术家陈曦完全不一样,之后又翻阅文献,发现她刚开始创作时又是完全不一样的表现主义图景。不禁感概,原来她在绘画这条道路上已经走了很远,从当时艺术界追逐一种西方现代主义到今天多元、开放的创作表达,陈曦一直以绘画的形式参与着、亲历着,当然也在其不同阶段有着对绘画和绘画性的不同理解及策略。
采访时间:2018年3月23日
采访地点: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
采访撰文:张文志
采访对象:陈曦
艺讯网:回溯您的创作经历,您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作为一个艺术家正式开始创作,看您当时的作品是一种很表现主义的风格,当时整体是怎样的艺术氛围呢?都追求怎样的绘画呢?
陈曦:那个时候开放还不久,但学院外其实已经很热闹了,涌现很多新的思潮、流派、艺术团体,我当时在中央美院油画系四工作室,属于学院里当代艺术实验田的一个状态,那时候我们整体赶上一个突然被打开的状态,大家对艺术都是一种比较兴奋的状态,都很狂热地在追求自己的创作。但相对来看,学院外的他们更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意识,他们更清楚他们及时吸收的西方是属于什么阶段,我们现在要怎么样。我当时所在的四画室虽然是比较开放的,但当时的导师们自己也刚刚接触到现代主义这个部分,本身的经验也不是十分丰富,所以在教学上都处于一个摸索期的状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热情和疯狂,大家都在想办法在学习中尽量看外面能看到的一些东西,然后找自己的路,找自己的方向。
其实我比“新生代”要晚几届,很多人也把我归在表现主义大的框架里,甚至觉得我的艺术更像德国,跟德国的表现主义更近。我曾经跟伊门多夫见过面,聊过艺术,也突然发现我跟他的东西很像。但其实我跟他见面的前一天,我都不知道这个人,也没看过他的画,感觉就是撞上了。我们肯定也是潜移默化受一些东西的影响,我记忆中也会去一些展馆看西方引进的展览,我印象中看过很多风格的作品,但我不记得具体是谁,是哪个作品,也没有特别针对某一个艺术家去研究,可能就是大量信息来了以后,形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感觉是跟自己天性结合出来的东西,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宣泄。
后来离开学校,很快就变得特别个人化,所以才发现跟“新生代”不一样,明显是一种不同的趣味,包括画面语言和关注的视角都不一样。其实我个人在那个阶段,我清楚艺术界整体是非常热闹的,但我自己始终处于一个特别独立的状态,甚至女性主义刚兴起之时,我也没有参与哪个集体去亮相。因为四工作室那种很自由的环境,没有约束我们,所以毕业以后投入社会,我还是一个人找了一个工作室,我就直接面对社会,面对周围的生活,面对大众,我发现我作为一个观察者跟谁都不一样,这可能跟我一直比较封闭的状态有关系。我确实是挺封闭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有点拒绝看别人的东西,包括拒绝一些理论,觉得那些东西会影响我,干扰我。所以之前那种状态完全是一个瞬间直线式的、没有思考过滤的过程,完全凭直觉就出来了。你要问我当时为什么总关注这样的人群,其实跟我的生活没有太大关系,我可能都回答不上来。我自己都奇怪那一会就这样被牢牢吸引住,每天都非常兴奋,想进到所有的社会场景当中,把那些人人都看得到的日常景观都装到画面里去,绝对的热情饱满。
艺讯网:那这样一个封闭又热情的状态持续了大概多久?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促成了一些改变?或者导致画风的一个变化。
陈曦:其实时间挺长的,大概一直持续到我第一次个展。1997年,我做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个展,就叫“陈曦油画展1987—1997”,在当时的国际艺苑美术馆,差不多把我那十年表现主义的东西做了一次总结,做了一个集体亮相。在这之后我大概沉寂了十年,那十年好像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但每天都在画画,慢慢发现自己的兴趣开始转变。其实这也是源自于天性,因为我表现主义时期那批东西画到了一种极致,那个面貌越画越顺畅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这个东西,就没有那么兴奋了。以前是那种特别强烈的、独特的构图和色彩,我就想走到它的对立面去看看,就慢慢开始柔化,这其中还有一个过渡探索的阶段,画了一些人体和“澡堂”,聚焦的镜头更近,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这只是变化中的一个过程。
后来就到了非典那一年,感觉那一年都在画淋浴洗澡的男人体,身体上出现很多泡泡,画到这就开始一个转折,想着脱离现实空间画这些泡沫会怎样,就去拍一些街道场景,尝试把那些淋浴状态的女人体放在大街上,这就有了“皇后的新装”那个系列。这就跟以前表现主义的东西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变得观念性很强,画面也是那种像照片一样的超具象。这个时候的思想和观念就决定了我的创作不会再回到从前了,“皇后的新装”展览做完以后,我就开始酝酿观念性更强的“电视机”系列,做了大量文案工作,研究历史和图像,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形成一种新的工作方式,先有一个概念,然后做大量的理论案头工作,再等所有资料都准备充分后,再开始着手去画。
艺讯网:相比您以前的画,之前是观察社会的一个场景、一个角度,“电视机”系列是中国记忆,是一个很大众的图像,是集体的文化记忆,这是不是也有一些思路的变化?
陈曦:其实我自己觉得我关注问题的线索一直没有变,只不过以前是一个局部的视野,针对某一人群的直接描绘,变成了一个相对提炼的,从更宏大的角度去描绘,即便是我在“电视机”系列中说的那些大事件,看起来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但这些事件影响的还是这一群人,这跟我关注的社会性主题没有变动,只是角度变了,变得更宏观、更观念性。所以从这个系列开始,我就开始有一种观念性,而且这个系列持续的时间特别长,虽然很成功,但带来的问题也很严重,它打破了我对以前绘画的所有认识,因为它把绘画完全消解了。从那以后,我还逐渐推进了纪录片,这里面又增加了表演和影像的成分,这对我来说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让我很兴奋。从那以后我可以用给更多的手段去表达,但问题就是回过头来我们怎么看待绘画这件事,这个问题让我停笔了大半年,我始终在想这个事,因为我要再用绘画的手段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换个角度来说,就是绘画对于今天的艺术,对于今天的我,它到底还存有多大的价值,它有什么样的意义。
艺讯网:绘画对于今天艺术的价值,这也是一个理论界经常讨论的话题,西方架上艺术一直处于寒冷的冬天,但也有人在坚持绘画,还取得非常好的效果和影响,那您自己面对这种问题时的策略是什么呢?
陈曦:这个事就像你说的,一直有这样的言论,可是它也没有真的“死”掉,而且走到今天你会发现仍然有很多人喜欢这个手段和媒介,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内在关联,我们人天性里面跟手绘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就像人生下来还不会说不会走的时候,就会在纸上涂涂写写,实际上图画就是人的一种本能,一旦触及它就会感受到特别亲切。但我也在想,难道我们就仅仅依赖对绘画的一种习惯和情感,我觉得这个理由是不够的。放在我们当下的现实情况,我们把绘画作为一种艺术表达,而且希望它表达得有价值,仅仅依靠这种感情是不够的。我其实早在“电视机”系列后就在思考这个问题,通过半年没动笔,我已经想通了,我对绘画这个事儿没有执念了,我已经把它作为我武器库里的一件利器,但同时我还有很多利器。我认为这应该也是未来艺术发展的方向和趋势,面对我关注的问题,它更适合哪一种方法,我可能就会用哪一种方法,绘画只是其中可用的方法中的一个而已。我觉得这样的话就不会纠结了,也平等了,这也是我对绘画思考的一个态度。
此外,我也有一个企图,通过这种方式保卫住意识里面的温度感,在今天,我觉得有温度的东西越来越珍贵了,因为大家都在狂热追求高科技、新技术,今天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我觉得挺吓人的,我对这个有一种恐惧。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更需要这样的态度,比如我今天的展览“逃跑的兔子”就刻意回避高科技的东西,刻意使用看似传统的手段。展览中雕塑使用的木质材料有种原始气息,想以此验证这么简单朴实的方法在今天是不是还有效。同时我也倾向于综合多种媒介,不限制在某一种领域或者某一个方法里面,其实这次展览是我第一次做雕塑,但我一点都不惧,也没有跟任何雕塑家去请教,或者说我没有把它当作是雕塑。因为在我的概念里,我把所有问题都已经想通了,最终的效果也已经在我脑子里,采用的形式只是一个媒介。所以我不在乎它是雕塑、装置还是绘画,只要是在目前的主题上,我认为是有利的,能通过展览刺激到观众,能让他们有所感触,我觉得就是成功的。
艺讯网:是不是“绘画性”一开始对于您的创作来说是特别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一个要素,而现在“绘画”只是一个媒介?是利用这个东西去表达自己的一个观念,可以用绘画的方式,也可以用雕塑的方式,或者说“绘画性”可以不在了?
陈曦:还不完全是,绘画性还在,只是说我强调问题的重点,最重要的核心问题不是绘画性。你说的绘画性其实也在我想呈现的东西里面,也是希望人们能感受到的,如果没有这个的话,它就不足以打动观众,因为绘画最容易触动观众的就是那些笔触、痕迹。所以绘画性在我的创作中不是第一位的,但是存在的,我还是要刻意保留手感上那种很动人的东西,我也觉得这是吸引、拉近观众的一个手段,是一个小策略。很多人把这个东西作为艺术创作唯一性的追求,在我这儿已经不是这样了。我觉得现在很多人讨论绘画性变得有点狭隘,在架上和画面上追求讨论绘画性,说的还是个语言的问题,这其实没有什么空间了,即便我画的手感的东西再好,也不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前的大师什么风格没有画过,我们只是画的图像不一样而已。但绘画性是一种可以与人沟通的桥梁和手段,所以在我这儿,我不会单纯为了绘画性去画画。
艺讯网:作为一直以绘画从事创作的艺术家,您觉得未来的绘画会是怎样?
陈曦:现在绘画已经被解构的很厉害了,我们看到年轻艺术家都在琢磨这个事,都想突破这个问题。这个事儿要做还得往前走,所有现在大家都处在这么一个阶段,各想各的招,要根据个人的特殊经验以及诉求,比如我刚才说的,我的思考就是一个综合性的。当然也有的人就在画上往死里较劲,非要在画面上找到突破口,但他的问题不在画上,想说的这个事儿明明可以转换到别的媒介,那样还会表达的更好。现在很多绘画难也是难在这儿,而且显得局面比较混乱。也有一些年轻的艺术家走得就是一个解构和破坏的路线,使劲在上面搞破坏,但这也有一个问题,你破坏到什么程度,这个绘画还成立不成立,一个会画画的人故意去破坏一张画,那还不如请一个不会画画的人来破坏一张画,哪个来的更彻底?那一个会画的人和一个不会画的人,画出来两张坏画,哪一张更有价值?这难道不是问题?这会导致很多人觉得画画这事儿是一条捷径,假如以后放在历史的序列中,它的价值有多大,现在都是不好说的问题。
如果是我考虑这个问题的话,我可能会用一种综合的方式,比如说我要表达一个问题,我可能用更多的信息和媒介,我觉得这更像我们当下的一个状态,我们现在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也是碎片式的时代,每个人得到的信息都不是完整的,我们要获得完整的知识就得综合其他。我觉得我的创作路径和呈现方式也应该是一个特别综合多元的方式,这也是现在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