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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琦访谈:不确定的存在

时间: 2019.3.1

“不确定的存在”是陈琦十年前的一件装置作品,也是陈琦一直以来的艺术母题,甚至是其接下来新作品的方向。作为中国版画的代表,国内水印版画的领军人物,陈琦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并对时代的态势,以及艺术创作中的新观念和新方法保持高度的敏感。2018年11月15日至2019年3月20日,陈琦在南京德基美术馆回顾了自己多年来的艺术历程,展览分为九大版块,可谓其迄今为止最大型的一次个展。2000余平的展厅空间不仅汇集了他1983至2018三十五年间创作的200余件版画、装置作品,同时将最新的一批实验性作品并置展出,完成了一场对过去陈琦的告别式,也在展览的尾声埋下伏笔,预告了全新的启程。

朱莉(以下简称“朱”):陈老师,您最近在南京德基美术馆的个展“陈琦格致:一个理解和展示的实验”由邱志杰老师策划,展览带有非常明显的邱式风格。和一个同为艺术家的策展人合作是一种什么体验?

陈琦(以下简称“陈”):对于一个策展人来讲,他所策划的展览一定要挖掘出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角度,不是指表面上的不同,而是能够透过表象,挖掘出一种真相,这是他在做策展之前考虑的第一个问题。他认为陈琦在很多人眼睛里面,基本上是被定义了的。所以他思考的重点是,如何能够在被定义的情况下,挖掘出一个不一样的陈琦。

邱老师虽然非常忙,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把我所有的资料都过了一遍。他说:你不是别人所讲一个“优雅的控制者”,你是一个“疯狂的实验者”。

他的策展逻辑,以及他所展现的九个线索,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我也认为自己是别人所讲的样子,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创作里面有很多潜意识的行为,比如说,我在做创作的时候,是没有一种历史观的,希望做各种各样的突破,但是在以前我并没有这样去认识。

其次,邱老师本身是学过版画的,对于版画有非常深的认识。同时他本身也是非常好的艺术家,有很开阔的国际视野,能从艺术家创作的角度看到问题的本质。在策展的过程中,我非常感动,他所花的时间和精力,远远超过了我原来的预期和想象。

朱:他的策划是本次展览的一个亮点,但是邱老师像做一件作品一样呈现了他的策展理念和思维方式,这也会引导观众跟随他的节奏、理解方式与呈现方式来观展,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观众自己的判断。您对此是怎么看的?

陈:我跟邱老师的这一次的合作非常有意思,一开始我就讲:你做策展,我所能做的就是你要什么我提供什么。他的策展是一个创作,我完全配合。我更愿意在这整个过程中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一个参与者。我觉得策展人需要有强大的知识体系,以及对于艺术家作品的一个熟悉程度,我所有文章和作品他都看过,他把这些东西全部印在他的脑中。然后他会进行整体的分类和重新的解构。

应该说他做展览的时候,是驾驭得非常自如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整个展览带给我和其他人很多的惊喜。比如说到最后的“反刍”板块,既有80年代我读大学时候的作品,也有2018年最新的一些实验性的作品,当这些作品在面对面的两面墙进行对照展现的时候,他们相互映衬,彼此对话。时隔三十多年,精神脉络是相通的,我今天成为这样的人,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有了这种端倪。

朱:您正好提到了精神脉络。把自己整个创作梳理下来,您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创作特点是什么?您一直在坚持的东西,那个一以贯之的精神脉络是什么?

陈:我觉得这个脉络是,一直是在找自己。找到自己,追问自己的意义,存在的意义,生命的意义,现在看所有的都是这样。

我后来意识到,其他艺术家创作的视线是对外的,比如说对于社会的观察和干预。我是往里面的,我始终是在研究自我,但是这并不是一个狭义的自我。而是一个人,一个大写人的一个探究。所以画什么题材、内容,其实不重要。那些只不过是一个话题,它的核心不是为了画一颗树,描绘一个风景,它表现的是内在的“人”,其个体意识的存在,以及个体意识存在所遵循的更深的层次。这是它的意义和价值所在,这个东西始终是永恒的。

朱:邱老师认为您是雅致的控制者与疯狂的实验者并行的两条线,但我观察您的创作脉络是一个线性的发展路径,由不知方向的实验走向精准控制的成熟创作,再到国博大展之后重新出发,进行一些实验,寻找可能性。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并非设计好的。至于您在创作过程中,对雅致、精致的喜好和对画面的控制,我觉得是出于职业习惯或是个性的因素,您认为呢?

陈:我觉得是并行的,有平行发展,也有交集。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是优雅的、诗意的,或是肆意的、暴力的,而是在控制之中的疯狂。这个是基于我对作品品质的要求,我不能忍受一个东西是粗制滥造的。这里指的是精神上、思想上要有很坚实的一种东西,然后在呈现上面要有一个艺术品所必须具有的一种本体质感,在我的作品上具体是指水印木刻的本体语言质感,为了追求这种质感,事实上我也对于水印版画,或者说对于版画的本体进行了一种理念上的思考和一种突破。

这有一点类似于在科技界,如果我们不能够在基础理论上寻求一种突破,就不可能在科技上产生一种革命性的变革。所以革命性变革是基于最基础的理论研究的突破,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版画如何在最基本的本体理论上有所突破。

朱:是的,这也是您的特点之一,除了版画实践,您也思考了很多版画理论的问题,在理论研究上一直有所耕耘,您认为版画在这个时代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陈:在我来看,版画就是过去的媒体艺术,它实际上就是通过印刷所能够产生的复数,印刷产生复数的目的,是为了传播。在没有照相机发明之前,版画是最有效的图像传播媒介。到了今天,它显然已经不具备这种优势了。这时候,我就要考虑,复数对于它的意义何在?当然,一个艺术家,他可以通过他的作品的复数化,让更多的人去收藏和欣赏,从原作的角度上面来讲,它具有一定的价值。但是从图像或者从图像的信息传播上,它已经没有任何优势了,那么版画在这个时代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我一直提出一个观点,就是版画要和直接性的绘画拉开距离。

拉开距离有两层含义,因为在过去,版画作为图像复制的复数和进行传播的时候,它的母本是通过绘稿产生的。所以它很自然地要让它的印刷效果去接近绘稿,这是成立的。但是今天没有必要这样,所以我说版画跟绘画要剥离,印版所产生的印痕是版画独有的,是其他画种所不具备的东西。在以前,印版是一个把图像进行复原的桥梁,或者说它只是一个中间媒介,我们要看的是复原的那个图像,印版是被隐藏在这个图像的背后的。今天我所要做的是让印版从后台走向前台,我所做的第一个实验性的东西,我用过去二三十年前的那个印版来重新进行一个画面的解构与重构,这样就产生了一种新的意义。

除了有意味的印痕,第二个就是复数。对于复数的拓展,我把它叫做非机械性复数。非机械性复数就是以往我们做一张版画,可能要用二十张、五十张,这是一种复数。今天所讲的复数叫非机械的复数,它可以印十张、二十张,但是在这十张、二十张里面,可以每一张都不一样,都有新的变化,这是一种非机械性复数的一种表述。还有一种表述,就是在一个画面里面,可以用这个印版进行图像的复数性的印刷,这也是在这次展览里面,你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说,在一张纸上,用原来的印版可以对这个作品进行一个复数性的印刷,那么这种复数性的印刷,就是另外一种意义的产生。它不同于以往只是一个画面,这是我的另一种实验。

朱:您最新实验的这一批作品,为什么选择了自己曾经做过的经典形象,比如明式家具、荷花、佛手等,而非别的图像,为什么不再疯狂一点?您的用意是消解?

陈:在版画制作中,错版会被认为是废品,是属于技术不佳的表现。但是那些已经深入人心的经典性的作品,尤其被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精湛的技术。所以不会有人对我的技术产生怀疑。用这些经典的作品,来进行错版的复数非机械性复数的实验,就让人产生一种合理性。事实上就是挑战经典。以前我是建立这个经典,现在是把原来的经典进行了一种解构,并且进行了革命性的重构。

朱:这个展览是一次合集,带有总结性,同时着重强调了“实验性”这个词。这一批全新的正在进行中的实验性作品,它们的方向和命运将是怎样的?

陈:我的兴趣并不在于我要做多少张画,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对于版画基础理论的一种突破与思考,但它只是一个方法,还不是最终的目的。我想通过这种实验,在后面的创作里面,完全可以把手脚放开,可以更加自由,那个是重要的。我并不会满足于用过去的印版,去印不同的这些新的作品,我觉得那样对于我来讲,我也是不能够忍受的,我一定会有创作新的东西,而且是崭新的。

朱:这次展览最新的一个作品,是布展的时候刚刚裱完拿去的《刺破冰面的湖》。从这件作品能看到您接下来新作的一些端倪吗?

陈:对,是的。我是觉得这个展览从开展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跟过去的陈琦告别,就是后面的作品跟前面的作品都不一样。

也就是说,像“刺破冰面的湖”那样的。刺破冰面的湖事实上是用了一种减版的方式。我有一个表达的意念,但是在表达的过程中,它充满了不确定性,我现在对不确定性非常非常地有兴趣,其实在这种不确定的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始终是面对着选择和挑战,我喜欢这种感觉。

朱:以前您做过中国最大的版画,《2012的生成与弥散》,这次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延伸了,您把这件作品做得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什么?除了技术和视觉上的突破,您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吗?

陈:《2012的生成与弥散》,总长度是42米,中间7个单元是4米,左和右各复制了一次,就是用原来的印版各复制一次,7组非机械性的复制,左边从无到中间的有,再从中间的有回到右边的无。

这一件作品一共是8个版,但是它有7个单元7个部分,7块拼起来的,所以第一块我就是印了一个版,第二块是套了两个版,第三块是套了三个版,这样子从1到7,它实际上就是一个生成的过程。到了第8个版的时候,正好和另一个单元首尾相接。同理,到了另外一边的时候,它是缔结。这个作品不是一个为了大而大的作品,它恰恰揭示了一种事物的规律,从生成到盛极到消亡。其实也是一个事物的生与死的过程,一个由过去到未来的过程。

朱:您有这么多系列的作品,每一个系列的更迭衍进是交替进行的,那么是在一个什么节点出现的时候,您会正式地决定某一个系列不再继续做下去了?

陈:其实我的作品有很强的一种系列性,是因为我觉得没有表达完。对一个东西的分析,仅仅是一个角度,是不够的。可能是需要从很多的角度去进行一种阐释,有一种是宏观式的,有一种是微观式的,有一种是描述性的,有一种可能是定性的。比如说同样对一个水,从2003年开始一直到做到现在,但是此时的水非彼时的水,它仅仅是一个话题,并不是一个水的主题,你看到了后面的水,它已经抽象得不像水了。

它事实上确实是随着生活的阅历,刚才我所说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的思考,你会不断地去进行一种阐释。这个阐释的过程,其实是借助一个题材去不断地去做。当然觉得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无话可讲的时候就停下来,再去寻找另一个话题。

朱:邱老师他在文章里面多次用到了“谨慎”这个词,他会描述您谨慎地微笑、谨慎地选择,谨慎地各种,您觉得自己真实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您觉得这个词是您的特点吗?

陈:第一,我对任何东西都具有敬畏之心。第二,我对任何东西是抱有绝对的平等意识,我从来不会觉得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当然我也从来不畏惧那种高高在上。所以,谨慎的微笑并不是去提防别人,而是去保持一种谦和。

朱:绘画已经进入到算法时代,但是实际上版画更早一些,像数码版画很早就用到了电子技术。在这样一个数字时代,绘画跟技术连接得越来越紧密,我们还能在这个维度下如何去做下去?当艺术与技术的界线越来越模糊的时候,那我们应该把握住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

陈:字面理解会有谬误的。算法事实上是基于一种数据,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那么最后是希望得到一种什么样的结果?我可以通过不同的算法来进行一种实践。所以绘画所讲的一种算法,我觉得就是说绘画具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一个单一的设定。

当艺术或者是绘画跟技术连接的越来越紧密的时候,或者是它们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的时候,那我们应该把握住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人性。就像我们今天经常会讨论的,当人工智能的机器人有强大的深度自我学习的时候,人对于知识的掌握,包括操作的技能,一定是比不上机器人的。机器人会淘汰人类吗?这是我们经常会讨论的话题,我觉得是不会的。因为人具有一种人性,是心灵层面的,这一点在技术里永远不会取代。

朱:这么多年来,您的主体创作和核心观念始终在版画的维度和范畴,可以说一直在捍卫版画这门学科,是什么让您如此执着?

陈:基于一个非常朴素的道理,一个东西的生命力如何体现?要有人去做,要有令人信服的作品,这个我觉得是最有价值的。如果没有实践,没有作品,所有的东西全部都会归零。

我觉得我现在越做越有兴趣,越做越开,自由自在。现在对于我来讲,不存在失败,做什么都可以,就是打通了,已经不在乎媒介了。当然,我对于媒介的属性,已经摸得熟透了,所以怎么做都成立。像现在做的这些实验性的作品,其实我都没有想到,很多人非常喜欢。

最近有些作品是书写性很强的独幅版,他们也会问,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作品?我追求的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书写的诗意,就像传统的文人画家在画山水的时候,都是强调以写入画。那么版画以前没有这个东西,全部都是按计划做得好好的画面,并没有深层次的一种行为因素。

我尝试在版画中去实现一种身体上的书写感,它具有版画里面的印痕之美。这痕迹绝不是直接画出来的效果,是艺术家的心理、行为与木板等媒介材料综合呈现出来的丰富信息。就像你要发表一个五分钟的演讲,在这五分钟演讲里面,你是要极其流畅,不能停顿,它其实是你毕生所学。你在里面的速度、激情,整个画面的空间构成,要在五分钟内完成,为什么?过了五分钟以后,墨在板子上面干掉就印不出来了。你如何能够把它再印到纸上,并做到毫发毕现?所有的一切都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面完成,这是对你的全部心智与技能的挑战。

采访、撰文/朱莉
图片/南京德基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