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民德(以下简称王):重新认识中国画和中国文化的传统,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画发展中不可回避的课题,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一谈到继承传统,通常要落到笔墨问题上,按我的理解,其实笔墨问题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就像我们没有必要讨论汉字与中国诗文的关系一样。对水墨人物画而言,我觉得重新认识中国画的观察方式,明确中国画的造型来源,或许是更核心的问题。请你谈谈对这两个问题的看法。
田黎明(以下简称田):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中国画的观察方式和中国画的造型观念,不仅仅是中国画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要把两个问题说清楚,就必须跟中国文化联系起来,如果我们了解古代文人的取道方式,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观、生命观,中国画的观察方式和造型观念就会自然地显现出来。
王:我们的问题可以具体到中国画的观察方式上,这样可以谈得更深入一些。
田:谈中国画的观察方法,就要找一个对应的参照系统,我们把中西绘画作个比较,中国画的观察方法应该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以自然为本,而西方绘画的观察方式则是以人为本,这是中西文化上的差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被视为一种最高境界,它(“天人合一”)既是中国人的哲学观,也是一种思维方式,正因为如此,传统中国画中的山水、花鸟发展的很完善,在宋元已经达到了高峰,而人物画却没有很好地发展起来。中国画发展过程中的这种不平衡现象,与中国人以自然为本的观察方法和取道方式有很大关系。中国人很早就在大自然中找到了寄予情感的一种方式,像陶渊明通过爱菊来传达高洁的人格境界;南唐后主李煜通过吟咏“江水”,排遣丢掉江山的忧愁;王维在山水画中营造了一种“禅境”。中国人可以从一幅山水或者了了几笔的花鸟画中,读出一个艺术家的情感世界和人格境界,这在以人为本的西方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
我们从古人“寄情山水”的情感方式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取道方式是一种意象方式,通过“意象”取道,这是中国文化很重要的一种特征。也就是说,在古代文人和艺术家的眼中,自然界中的物象已经超越自然的属性,而被赋予一种“意”,或者说一种人性化的精神。中国最早的关于文字构造的专著《六书》里面,有“会意”、“象形”、“转注”、“假借”等,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从造字开始,中国人已经开始通过形象来思考问题。在《说文解字》里,对“会意”的解释,重点是取其“意”,“象形”取其的是“象”,这是最原始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经过历代文化的向前推进和发展,慢慢找到了一种人和自然、人和物象之间的交流方式,这种交流方式就是“意象方式”。
王:“意象取道”对中国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田:从观察方法、造型观念到品评标准,中国画都是以“意象”为核心的。比如说山水画,画家从对自然的观察开始,就要把自然物象转化意象,因此山水画不是再现自然景观,而是表现一种胸中意象。古人讲“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我们可以说是一种观察方法,同时也是一种取道方式。就是说,客观物象只有在与生命,与心产生交流、融合以后,才具有审美的价值。那么这种意象取道或者立象的方式,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就形成了中国画独特的技法要求、造型方法和品评标准。比如唐代吴道子的画,后人称他的画风为“吴带当风”,就是说他的线条,从起笔到落笔一挥而就,而他笔下所产生的质感是由"风"的意象带来的。“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对一个有传统修养的中国画家来说,这句话的内涵很明了,不必要做什么解释,但要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为什么“吴带当风”,为什么“曹衣出水”,就会引出一个观察方法的问题,引出取象、取道的问题,并且这种取象、取道的方式必然要引出一个风骨问题,因为“风骨”能解决运笔过程的质感问题。我们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中西方绘画的差异。西方人讲状态,讲下垂,讲速度。比如罗丹的雕塑《老妪》,老妪身上的肌肉都松弛了,那么罗丹在表现上就会强调一种下垂感;像德库宁的画,他是用笔触来体现一种速度感。“下垂”和“速度”都是一种人本的状态。但是在中国的绘画里,不强调人本状态——不是“我经验什么”,而是把人的这种经验放到自然空间里头,再返回来观照或表现这种经验。所以古人用“曹衣出水”来说明“下垂”的状态,用“吴带当风”来说明“速度”,但“水”和“风”都不属于状态类的概念,而是一种意象。那么中国画的观察方法就很清楚了——是借助意象表现自己的一种感受,一种理念,或表现自己的一种经验,而不是直接表现人本状态。
王:借助意象来表现情感或经验,必然要赋予“意象”一种文化内涵,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主观的,那么又怎么体现自然为本呢?这不是矛盾吗?
田:这又回到“天人合一”的问题上。中国人在借助意象来表现情感时,所取的意象一定是与你生命有关系的,只有这样“道”才会被发现,如果这个意象与你的生命没有关系,“道”是不会被发现的。冯友兰先生在谈到中国哲学的时候讲:“哲学不单是要知道它,而且要体验它”(《中国哲学简史》第9页),那么这个体验的过程,就是与生命发生关系的过程。冯友兰先生还拿“桌子”做比喻,他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大意是讲“桌子”是有具体属性的,因为有具体的属性,所以用“桌子”来命名;但“道”是没有具体属性的,或者说是超越物质属性的,我们要从具体的物象中取道的话,必须要超越它的物质属性。这种哲学思想,体现了中国人对物质的一种态度,也决定了中国人对自然的观察方式。我们还拿“桌子”来比喻,西方人看到一张桌子,可能会想到桌子可以用来喝茶,打牌,可以当柴烧,还可以用来做测量的工具,他们是从“用”的角度来看待桌子的;但中国的文人面对一张桌子时,我想,他不会思考这个桌子怎么用,不是从“用”的角度来考虑,而是考虑这个桌子与我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如果这个桌子与我交流了,合而为一了,那么我就进入“道”了,如果一个物象没有和我的生命发生关系,就不能取道。像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屈原的《橘颂》,所有涉及的“意象”都与生命有关。只有当这种意象与生命发生联系,达到物我交融的时候,你表现的东西才会有境界。
既然“取道”的意象必须与生命发生关系,那么一个画家在立象的过程中,就必然与“格”联系起来了,有“格”才会有境界。我们看宋人的山水,所有山的造型和树、石的造型,其实都是“格”,在现实中是找不到这样的山石的。正因为有“格”的要求,所以中国画不强调把现实中的景观如实地描摹下来,而是“格物致志”,通过人格化的意象,来表现生命境界,这样一来,个人修养就显得很重要了。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放在第一位的,“修身”就是“立格”。我们今天强调继承传统,不应该只是停留在笔墨样式上,重要的是把“立格”的精神和标准继承下来。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特别强调品格,格调,表现在绘画上是画格,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思考“格”的问题了。前几天我到北京画院的路上,看到一个广告牌上写着“真橙爱你每一天”,把“真诚”、“诚信”的“诚”,换成了一种可以喝的饮料,当然这只是谐音,是一种广告技巧,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确实已经把“真诚”这种品德看得很淡了。
王:现代工业文明已经完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把当下的经验方式、情感方式和传统文化之间找到一条通道,是非常困难的。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艺术家强调个性,强调自我,西方强势文化的影响是一个因素,传统文化很难解决当下的文化问题、人心问题,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田: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现代人生活在大工业文明带来的高速度、快节奏中,很容易迷失自己,越是找不到自己,越要思考“我在哪里”。焦虑、不安、困惑已经成为人类共有的精神问题,但问题的关键不是指出这种现实,而是如何解决工业文明带来的种种困惑。由于文化的不同,解决的方式也不一样。西方文化把人看成自然,而中国文化是把自然看成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自然观和生命观。当一个西方人在生活中感到痛苦和忧愁时,他可能会选择呐喊、宣泄;而中国人不同,中国人解决情感问题的方式,就是王国维先生提出的“境界”两个字,他会把自己的生活遭遇变成一种境界,通过成为“士”来完成自己。“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解释,“士”是“为他人而献身的人”,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出来,“士”是很崇高的,包括古代的武士,像荆苛,也是很崇高的。我们看司马迁的《史记》,有《刺客列传》,可见一个习武的人,一旦成为“士”,就可以名垂青史。但是要成为“武士”,必须通过自己的行为来为“为他人而献身”,壮士一去不复返,有这种献身精神才能成为“士”。而文化上的“士”,像陶渊明,王维,则是用“取道”来解决个人的忧愁,而取道的方式,就是我刚才谈到的,是通过“意象”,通过与大自然的交流,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王:你的画,让我感受到了中国传统绘画中那种人与自然交融的和谐精神。
田:我的画是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思考。西方人可能不会追问这个问题,他们把人与自然看成是一种对立的关系,当人们对自我价值产生迷惑、迷茫的时候,西方人通过对自我的肯定来解决这种疑惑;中国人则通过把人放到自然中来寻求一种解脱,寻求一种人与自然的交融、和谐,通过天人合一,来解决生命内在的一些矛盾。
王:你觉得当代中国画的发展主要存在什么问题呢?
田:传统精神的失落,这是最大的问题。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把中国传统文化的取道精神和取道方式丢掉了。你开始也谈到,重新认识中国画的观察方式是当前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其实观察方式就是一个取道问题。所谓“观察”两个字,还原到中国文字的本意上来讲,应该是观照、体察,是直接经验和体验。观察者不是旁观者,而是直接参与者,是用生命去体验、经验,你就是对象,对象就是你,这个过程是合而为一的,只有当你成为“这一个”的时候,“道”才会被认知,“格”才能成为根本的东西,才会扎在生命当中,而不会动摇。这个时候,才知道画什么,画出的东西才会有境界,有格调,因为它是从生命中生发出来的。如果没有解决取道问题,画画的时候,就不知道看什么,不知道画什么,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带来很多的困惑,到底要表达什么样的内容,表现一种什么状态,追求什么,很多人不知道。
王: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太大了。
田:对。这种影响不仅是绘画界,涉及到各个领域。我们看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了一批很优秀的诗人,比如徐志摩、穆旦、戴望舒等,他们代表了中国新诗的高峰,他们的国学底子都很好,但是他们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受西方文化影响很大,这种影响一读就读出来了。像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写得非常美,但他诗中的“我”,已经和传统文化中强调的“我”拉开距离了。徐志摩诗中的这个“我”带有明显的“以人为本”的观念在里面。而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我”,是带有人格、品格的“我”,是传统文化精神的一个载体。比如陶渊明“爱菊”,菊就是我,我就是菊,人格非常鲜明。“菊”在陶渊明的诗歌中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种立象方式,取道方式,他是通过“菊”来进入“道”。现代人是以“我”为中心,古人则要把这个“我”变成“格”,讲究以格立“我”,而这种“格”呢,又以平淡、自然、天真为理想境界。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里说:“山居有四法:树无行次,石无位置,屋无宏肆,心无机事。”就是讲要自然随意,不要勾心斗角,处处机心,这样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
王:中国画强调意境,现在失去了传统文化的格,意境自然就谈不上了,这一点在当代水墨人物画里表现的特别明显,我们很少看到有意境的画。
田:对。其实在画里直接表现当下一种状态也可以,但表现状态也存在一个取道问题,如果取道不清楚,很难把自己的生命状态说明白。像朱自清先生写的《荷塘月色》,完全是一种个人化的生命体验,他那种内心的矛盾、焦虑,他所追求的一种理想化的人格,在他的作品中能够完全体现出来,他“说”出来的那种感觉,还是能够给人带来共鸣的。因为他们这一代文人是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他们身上保留了中国文化中的“士气”和取道精神,这一代文人离我们很近,他们的作品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可以思考和研究的东西。
转载自《中国画艺术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