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年12月
地点:画家工作室
青年画家燕娅娅出生于古城西安,1984年夏天,她第一次去新疆,生活在南疆辽阔土地上各民族的人和那里的天空、土地、屋宇的色彩,都给她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她自己回忆那种感受,说是“激活了”她的“生命底蕴”,“那蕴含着强烈生命力的自然色彩和变换五群的自然之光永恒地震慑了我”。所谓“永恒”,就是“一见倾心”而永世不渝——从此燕娅娅便以帕米尔高原作为她的艺术基地。十几年间,她所有的代表性作品都是与帕米尔高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更确切的说,都来自她心中的帕米尔。
摘(燕娅娅的帕米尔情怀)
水天中
记者:今年您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了“山上山下”个展,画面中那些塔吉克孩子非常美,在展览现场我也看到了很多穿着塔吉克民族服装的孩子,这次展览的作品是你第几次上帕米尔高原创作的?
燕娅娅:我在中国美术馆是第一次做个展,那时候做画展正好是我第10次走进帕米尔高原。然后当时我跟中央电视台一起上了帕米尔,做了一期节目,也是想做一个十年的总结。
在中国美术馆展示的作品是我下山后,在所有创作中选择的一部分作品,共36幅,讲述了100多个孩子的成长。当时也有很多观众真的是反响很强烈,看到我所有的孩子都是从小到大,有的孩子是从6岁然后画到10岁、11岁,都是从小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记录他成长的一个过程。所以很多人看到这个展览的时候,第一先看到这个孩子,看到孩子逐渐在画展里面渐渐成长的一个过程,就觉得这个孩子肯定跟娅娅之间有很多的故事。在山上有很多的经历,当时也有很多人建议我,包括中央电视台,跟他们一起做第10次总结性的展览,也是想在中央电视台这样一个节目播出之后,我就想做一个十年的总结。因为上帕米尔10次,很多人告诉我10次真的够了,不要再上了,因为那几年的条件特别的艰苦,特别的艰难,而且也上了10次了,我就想真的该总结、总结了,从那之后应该03、09年,在这个阶段中我又上了6次。
记者:那么您第一次上帕米尔高原是在什么时候?
燕娅娅:我真正第一次走进帕米尔高原的时候应该是在87年的7月份,其实第一次走进帕米尔的时候,抱着一颗好奇的心走到那里去。
记得那时候,快要大学毕业了,搞毕业创作,也是别人提醒我,去那里以后就第一次搞了一个系列的创作,从那一系列的创作,基本上搞完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就是每年都有一种习惯,就想上去。因为我从小我的胆子比较大、比较奔放,画画的个性一般不太像女孩子,因为所有人看到我的画面尺寸非常的大,包括我连续在国内、国外做展览,最小的尺寸也在1.8米×1.6米,都是大幅的,所以很多人看到我的画跟我本人很难联系到一起。
我上帕米尔高原,其实我首先看到的是蓝天、白云,大块的绿色草原,那些塔吉克孩子,都穿的是红纱,从头到脚都是红纱,在草地上衬托,全都是大色块的东西,特别适合我的绘画风格和我个性的表述,就是我用色特别的纯粹、胆大、豪放,适合我的绘画语言去表达帕米尔所有的风土人情,和我骨子里的某些因素特别的吻合。
我去那儿第一个感觉,所有的一切就像梦境一样,让我特别的着迷,就拼命的画。但是我的感觉连续画了3年以后停顿了一段时间,就是中间有二三年之间再没有上山。因为我发现连续画二三年之后虽然好看,但画里没有感情了。
记者:因为没有了感情,所以停了下来,那么停下来您是在思考,还是寻找新的突破口?
燕娅娅:为什么我停顿了?就是一直在思考、在想。因为我是画人物的,我着重在刻画人物,和画风景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因为画人物的时候,我就在想所有的人物缺乏深度、缺乏动人的东西、缺乏人内心深厚的东西,直接能够反应这个人的情绪和表情,和这些外在的东西上,所以我就重新整理了自己,重新再走进帕米尔高原的时候,应该是在93年。93年正式走进帕米尔高原就再没有停顿过了。我要重新整理自己,要走进他们的毡房,就是和这些孩子一起生活,而不是单纯的只是为了画画。我认为如果想把人物画的很深刻、把内心的心灵、内在的东西反应出来的话,包括要打动自己,打动所有观众的时候一定要跟他走的很近、很近。其实我走了这么多年帕米尔,和很多孩子生活在一起,包括有些孩子,像阿依牧汉、仁乃、扎意等等。因为他们是游牧民族,每年上山都去找他们,看看大了一岁的他们是什么样子了,就关注这些事情。包括我在国外、国内做这些展览,其实让我很感动的,很多观众站在我的画之前站很久、很久,然后发自内心真情实感的,看到我的画以后写了很多、很多的留言。那些留言,包括他们的举动,站在我画面前的时候,我第一个感觉看着他们就在想我在帕米尔、一次次的走进帕米尔,在山上经受那么多的苦、特别值得。让大家在我的画中真正的体会帕米尔的孩子,把真正的高原在我的画中展现出来,最后我选择了一个点,可能你到美术馆也看到了,很多观众跟我交流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就是我的眼睛,我停留在每个孩子的眼睛上,然后就是阳光,因为我上帕米尔的时候,第一个感受天很蓝、很高、很透彻。好像感觉就在你的手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那种震撼力特别大。然后你在帕米尔高原的时候就跟这些孩子生活在一起,我就想一定要准确的把握这些孩子的眼神,在特殊的环境下是什么感觉,所有孩子小时候,比如7、8岁的时候很天真、很活泼,很可爱,你看他的眼睛看着阳光、太阳的时候,他眼睛里面全是红颜色、黄颜色,全是灿烂的色彩。所以,我一直在观察,我连着十年每次上帕米尔都在观察他们的眼睛,在雨天、阴天的时候,眼神会有点淡淡的颜色、犹豫的颜色。
像从03年到现在,又是六年过去了,其实六年我又上了六次,构造每年都没有少,还没有减。这几年上去,我可能更多地不是为了画,纯粹就是为了帮他们做点事。因为你十年看到那些孩子,真的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特别贫穷。这几年我就想尽自己的能力,每次上去,我就会在北京这边买一万多块钱的文化用品发到那边,然后在那边找一个车,我就拉上,挨家挨户去送。他们是游牧民,你要找一家,可能一天才能找一家,就是很难的,好多地方又没有路。但是我就不停在山上绕,可能绕两个月,有的时候更长一点的时间,挨家挨户地去送。也不是说有什么目的性,也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单纯地想看看这些孩子。因为你能感觉到,等你到了山上以后,你会发现,当你去的时候,那些孩子真的像过节一样,特别开心。然后每年到7月、8月的时候,他就在山上等着。然后你去了以后,他就开心得不得了。所以你就感觉到,我虽然特别不容易,上山来了,其实没做多少事情,但是你能让他们像过年一样开心,真的特别值。你就觉得这件事情做得很多。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年都想上去看看他们,想想看看那些孩子怎么样了,还缺什么。然后争取能帮帮他们。因为在那个山上,你可以看到他们连一根铅笔都没有。我冬天上去过一次,你上去每个人看了都会心酸的,你看见那些小孩,小小的手,坐在教室里写字,没有手套,他们都没有见过手套,不知道什么叫手套,记得上次去带了好多手套上去,他们的手都冻破了,就给他们把手套戴上了。所有那些孩子的手就这样放在桌子上,他就不敢再拿东西。他觉得这个手套戴上以后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特别好奇,因为他没有见过手套。你看到那个情景,会特别感动。就觉得这些孩子真是特别可爱,应该多给他们做点什么。
从这个角度上讲,我再重新回来画这些孩子的时候,这个体验和体会是不一样的。你带着一种很深的感情去画他,和你仅仅只是了解了一个形象,一个很好的特征去画他,那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的画,很多人我都建议他先看我的故事,因为我每张画后面都有故事。而且都是真实的经历写在上面的。
记者:虽然我没有去过帕米尔,但听说那边路特别不好走。
燕娅娅:对,不过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记得89年我进帕米尔的时候,那时候还包不起车,只能求运货的司机带我上山,结果在下山时,都大半夜了,轮胎爆了,就在那戈壁滩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司机就把我们扔那儿,自己把车开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修车了。
当时,四周黑乎乎的,而且特别冷,在晚上高原上的风特别大,我缩成一团,坐在那默祷,脑袋一片空白。当时有个新疆向导,他有经验,找到一盒火柴,可是风太大了,一点着就被吹灭了,最后还是把火柴方到胸膛里用衣服挡着风才点着的,大家找了一些枯树枝,围坐在那一小堆篝火边等着天亮。突然,就听见一阵响声,我回头一看,一米远处,在黑暗中闪现着一颗颗绿色的发光体,围在我们四周,当时就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就只想着把这堆火保护好。天亮的时候,司机终于回来了,司机跳下车的时候,一脸的异样,他走到我们跟前,来回看,盯着我问:“昨晚怎么了?”我挺纳闷的觉得没有怎么啊,他又问:“没看到什么吗?”我说没有啊,他惊讶的说:“不可能,你们就没有看到狼吗?”我当时吓坏了,转身一看,就离我们一米全是动物的脚印,我才知道我看见那些一颗颗绿色的发光体是狼,而且就在我们身边。当时那个向导其实也看到了,而且他知道是狼,但怕吓着我,就没敢说。
当时,我发誓,再也不上帕米尔了。哈哈……不过后来还是又去了。
记者:您的作品基本都是以帕米尔的孩子为主题,而却从您的谈话中也可以看出您特别关注这些高原的孩子。
燕娅娅:因为我基本上去的都是小学,所以和孩子们接触的多一些。基本上就是7岁、8岁到10岁这样的孩子接触得比较多。我后来也想过,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女画家的原因,一个女人天生的母性吧。就是你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你对孩子会特别亲近,就是你自然而然地就很愿意跟那些孩子在一起,觉得你只有跟孩子在一起,好像才觉得是各真正的女人了。所以跟孩子接触的就特别多。跟孩子接触得多了以后,就要走进他们的家庭,走进孩子的家庭之后,我发现最感动我的就是她的奶奶。因为奶奶,我们之间其实没有语言的交流,语言交流很少,因为她说的是阿拉伯语,有时候不好懂,其实我说汉语她也不懂。但是我这里面专门有一个主题介绍一个奶奶,就是这个奶奶的故事,所有人看了以后特别受感动。包括我自己都很受感动。这个奶奶,我每次上山,她在一个高高的山上站着,但是每次我都看着她。因为那个地方很小,她也能注意到,外面来了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年年这个时候都要来。她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呢?但我每年看,每年山上都站着一个奶奶,而且这个奶奶特别漂亮。就像一个女神一样,个子很高1.8米,穿一个黑袍,背一个白围巾站在山坡上,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对我可能也是一种好奇,我对她也是一种好奇。但是我们每年都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这样七年过去了,谁都没走进谁。可能到第八年的时候,第八年我选择一个冬天上去,上去以后,下着大雪刮着风,山上很冷。但是自然而然我就想今年我选择冬天,看看这个奶奶还在那儿吗?一回头发现奶奶还站在那儿的时候,我震惊了。因为夏天是很自然的一种感觉,就是那上面有个奶奶。但是到冬天的时候,怎么还在那儿站着。我就情不自禁,而且这七年,不可能只是看一看,你肯定要有一种心理的想法,就想这个奶奶,我是不是要画在我的画里,但是我怎么画,不确定,因为我没有画过老人,所以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到第八年的时候,冬天的时候,突然看到觉得很亲,我就往她跟前走,发现她也往我跟前在走,我们俩同时往一起走。等走近的那一块,是一句话都没有,也不需要话,语言已经没用了。走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全是眼泪,我自然已经热泪盈眶了,很难过,说不清为什么。两个人都很难过,我就看着奶奶把我的头抱过来,在额头上亲了一下,从那一刻,我跟奶奶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立马就知道我应该怎么画这个画。我马上明白了,我应该怎么画,所以我就画了一个奶奶的大头像,很大,1.8米。到现在,在国外展过很多次,中国美术馆也展过,今年6月8号也在中国美术馆拿出来展。参加过国际的大展也很多次了,所有人到奶奶跟前都震憾了。所有的人只要看到这张画都会说:“真的,你是用心画出来的。”它不是一个用手画出来的,特别感人,就是奶奶的眼神,奶奶的情绪、表情,我专门写了一篇故事,介绍这个“风中的凝望”,就是奶奶。当时,我告诉奶奶,你等着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来看你。然后第二年就找不到这个奶奶了,因为她是游牧民,开着车到处找,找了三天,我都已经没有希望了,一个解放军帮我找到了。找到的时候,是特别神奇的,还是在那个山坡上,远远地看见有一个房子,但是不知道那是奶奶的房子。因为她是游牧民,今年在这儿,明年在那儿。但是他们说,你看她坐在那儿,穿绿裙子的一个奶奶,是不是你要找的?我就想不会,因为奶奶怎么知道我今年什么时候要来,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呢?为什么要坐在门口等我呢?她不可能知道。但是我们把车开近一点的时候,奶奶站起来了,我从车上跳下那一刻,我确实就是她。就特别激动,奶奶也激动,然后我就拿着我画好这张画的图片,给她看。奶奶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没有想到我能把她画在画里,也没有想到我把画拿到她的面前让她看,她激动得不得了,但是她也没法表达她的心情,我带了好多东西给她,给她以后我就跟她约好了,我说:“明年这时候我还来看你,你一定要等着我。”翻译给我讲,说奶奶说:“一定等着你。”可是去年,我上去的时候,我找了三天,路上有人告诉我好像有一个奶奶不在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那个奶奶。当时我心里特别害怕,我说:“你不要胡说,肯定不是我找的奶奶。”结果找到以后,果然是我找的那个奶奶,我就晚去了20天,就晚了20天,奶奶走了。
记者:那么之后你还会继续关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吗?
燕娅娅:当然会的,我会一直画下去。
关于•燕娅娅
1964生,满族
1964年 生于中国陕西省
1985年 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美术学院
1995年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第九届油画助研班。油画作品选入《全国少数民族艺术展》并获优秀奖
1997年 油画作品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中国油画新人新作展》并获佳作奖
1998年 应邀赴伊朗参加《中伊•伊斯兰艺术交流展》获友谊奖
2000年 应邀赴土耳其参加《国际美术邀请展》
2003年 于中国美术馆举办《燕娅娅-阳光•天使》油画作品个展
2004年 油画作品《盼》入选《第十届全国美展》。同年获CCTV中央电视台办法本年“最精彩女性奖”
2005年 新加坡及法国国际艺术交流协会联合举办《燕娅娅-阳光•天使》亚洲巡回个展
2006年 入选中国美术馆《经典十年》油画展
2007年 于香港抱趣堂当代美术馆举办《娅娅•山上的故事》油画展
2008年 油画作品《看着我的眼睛》入选中国美术馆《2008第三届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
2009年 油画作品入选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中国当代美术精品世界行—赴法展》
于中国美术馆举办《山上山下-燕娅娅油画作品》巡回个展
记者:乌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