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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彩与微尘——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教授胡明哲访谈

时间: 2011.5.17

纳禾雅:胡老师请讲讲您的留学经历好吗?出国留学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胡明哲: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教育部开始有派遣出国留学的名额,中央美术学院也和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友好建交。因为我是国画系教师,学的是日语,美院外事办公室就问我是否愿意去日本留学?顺利通过语言考试后1992--1994去了东京艺术大学日本画系,身份是访问学者。因为是国家公派,自觉重任在肩,从日本画的发展史到材料技法都努力研究。当时中国与日本方方面面差距很大,所以第1次留学印象极为深刻。1997年我又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巴黎画室进修半年,两次周游欧洲十国,对于人类文明演变历史作了全面的考察,获益匪浅。2000-2001第2次去日本自费留学一年半,身份也是访问学者,在多摩美术大学。征得老师同意后,我没有再以教室画画为主,而是把重点放在当代艺术考察上,尽量拜访年轻的艺术家,参观当代画廊及美术馆,思考了许多新问题。出国留学的最大收获是:具备了国际化视野,彻底改变了狭隘封闭的思维状态,对于人类的文明史和世界的当下现状有了亲身的体验,艺术观人生观都有了性质的变化,在与异质文化的相互比较中,也确认了自己的位置。

纳禾雅:1992年之前您一直是传统的中国工笔人物画家吧?到日本后为什么改变了画风?

胡明哲:简单的说,因为第一次留学使我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首先,在日本的教室中,看到中国的教室中根本没有的中国传统绘画材料和绘画方式:天然矿物色,大面积色块,不透明写意厚涂,让我十分震惊。对此,我的指导老师加山又造先生曾多次问我:“你真的不知道吗?”确实,作为一个中国画家我感到十分惭愧!看到东京艺大的日本画基础临摹是中国的敦煌壁画,修复专业每年还会资助几名[敦煌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来学习,想起在中国,中国画系的临摹课程中是否添加敦煌壁画还须反复争议!无数艺术家与欣赏者从世界各地来到克孜尔,敦煌,麦积山,观赏中国的古代壁画,可是太多的中国画家却根本没看过,完全不明其妙。越想越觉得对于失落他乡的中国传统文化精华,有必要捡拾回家发扬光大。对此曾经多次著文论说。

其次,自己的工笔画作品《高原》系列,曾在东京的美术馆展出过,尽管曾反复推敲了每一个人物的姿态表情,小心翼翼的勾勒线结构,三番九染增加凹凸层次,但是在明亮的现代美术馆中这些琐碎细节几乎没有视觉意义,收缩为平整的一个“豆腐块”;当时使用的是锡管装所谓的“中国画颜料”混合广告色丙烯色,劣质的水性材料使色彩黯淡,效果后退,与色泽鲜明肌理丰富的日本画根本不能相比。

1993年东京新宿的[悌]画廊举办了我有生以来第1次个人画展。画廊的主人,就是后来资助中央美院的北村悌次郎先生买了几幅山水画,我十分高兴。但是北村先生的话也让我彻夜难眠,他说:“我喜欢你的画所以邀请你办展。每次看你的作品我都会想起旧日中国童谣: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洞,洞里有个老爷爷讲故事……”我比北村先生年轻30岁有余,为什么我的画却带给他更古老的联想?

1992年前的十年,我的重要作品画的都是藏族,日本的同学在看作品时总是问:“你在中国放羊啊?”我说:“不放。”“你穿这袍子吗?”我说:“不穿。”“那你为什么画这个?”我无言以对。确实,我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都市女性,为什么创作的作品全部是草原放牧?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可当时全中国的人物画创作都要下乡体验生活,大多数人画的都是少数民族!

在日本我觉悟到:我应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自己的生活,表现自己的审美情趣。也坚定一个信念: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现代画家,我的作品一定要脱离古典模式进入现代语境。

纳禾雅:日本绘画和日本老师对您的影响很大吗?

胡明哲:古典的日本绘画诞生在中国文化的母体之中,只是在近代接受了西方绘画的影响才和中国绘画拉开了距离。我喜欢现代转型期的日本绘画,例如高山辰雄,小仓游龟,加山又造等画家。他们的作品与古典审美模式拉开很大的距离,由沉迷文学情节及形象细节转变为视觉语言结构的抽象经营和情趣表达,并且没有失去东方特有的审美气质。与其说是日本绘画给我影响不如说是日本绘画的现代变革历程对于我有巨大的启迪,我看到历史惊人的重现,连当时讨论的问题与今日中国的相关论争都十分相似,这给予我的变革信念以很大的激励。

纳禾雅:“岩彩”的概念是您提出的吗?是否得到美术界的认同?

胡明哲:1996年是我在留日友人范围中提出的“岩彩”概念,1997年在[美术观察]发表了[以岩彩为契机]的文论。这个概念得到绝大部分留日友人的支持。当时我的想法是避免陷入“是中国画还是日本画”这个理论怪圈,从一个轻松的角度“创作媒材”命名“被拓展的传统矿物色”为“岩彩”;相关的作品为“岩彩画”。一方面渴望摆脱枝节纠缠,直触创作核心,一方面觉得岩彩是个不寻常的媒介,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背景和东方审美特征,具有传统与当代双向基因,借助它或许可以将古老的中国绘画从艺术观念到语言形式自然转型,为本土绘画的现代演变做出建设性贡献。十余年的实践证明这个思路是成立的,并且已经成为事实。

岩彩概念提出后得到很多艺术家理论家的支持,也曾经饱受中国画界质疑,2003年[中国书画报]还组织过历时3个月全国范围的大辩论。现在,大家似乎得到了共识:“岩彩画的源头是中国古代壁画,唐代之前曾经十分辉煌;它不是日本绘画,而是中国绘画的一部分。”2007年,在中国美协举办的[同一个世界]画展新闻发布会上,面对200余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性国画家,两位领导人刘大为先生和冯远先生都明确提到岩彩画,他们说:“中国画不仅有水墨画,工笔画,还有岩彩画。”“中国画不仅有笔墨的韵味,还有色彩的世界,还要强调色彩的表现。”我作为岩彩画家被邀请,坐在台下如雷贯耳。2007年—2008年,今日艺术杂志社创刊发行了由范迪安先生任名誉主编,牛克诚先生任主编的学术刊物[东方岩彩]杂志,2008年,荣宝斋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东方岩彩]岩彩画家11人画集,北京出版社编辑出版了[创作工房]岩彩画家22人画集,[中国美术大事记]编委会还将岩彩画作为重点画派记录在2008年画册之中。我的著作[岩彩画艺术]还被评为改革30周年中央美术学院学术研究精品奖。岩彩画也纳入一部分美术大学的课程中,有的学院还建立了岩彩画工作室和相关专业;十余年来我也曾经应邀在清华美院,首都师大,民族大学,四川美院,湖北美院,安徽大学,厦门大学等30余所大学进行过岩彩画教学。可以说,岩彩画得到所有青年学生的喜爱,只是教与学的积累都很短暂,精彩的作品还不多见;另外,主流的策展方式过于僵化,岩彩画的展示机会不多发展自然缓慢,但是整体上已经超越技法探索的初级阶段,一些画家的作品已经形成独特的个人面貌,并具有一定思想深度。岩彩画群体也曾以各种形式独立办过几次展览,2008年3月由范迪安先生作为学术主持,北京市美协,北京画院美术馆,湖北美术学院美术馆,[东方岩彩]杂志共同主办了[晤对材质]-—中国岩彩绘画邀请展,44名画家的100多幅作品,在北京中华世纪坛艺术馆和湖北美术学院美术馆先后展出,得到美术界的一致好评。

纳禾雅:90年代您创作的岩彩画作品,比较80年代已经是一次非常大的转变。而今天您的作品似乎又由具象绘画的语言方式变为抽象材质的语言方式了,是怎样的契机促使您再次转变?

胡明哲:真正的艺术家,语言方式改变的动因都源于真实境遇中的真实感受,源于思想观念的内在变化。90年代我的作品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留下由古典向现代身心转变的痕迹。又一个十年过去了,作品确实今是昨非。尽管还是平面形式,用的还是“岩彩”,艺术观念却完全不同。这是近几年现实生活的真切感悟和创作脉络的自然延展,以及水涨船高的精神思考三者结合的必然结果。

世界过于飞速的变迁使得当代人的精神失去重心。进入21世纪后,整个世界似乎越发跌宕不安,宗教战争,天灾人祸,病毒泛滥,经济危机……中国社会从前现代跨入现代的精神殿堂还未建立,就被风起云涌的后现代思潮彻底冲垮;金钱的诱惑让传统的精神信仰彻底颠覆,人性的贪婪龌龊充分展现,表面的物质繁荣与内在的精神危机构成反比。连艺术及学术领域也日益荒唐,利益至上,谎言嚣张……审视当代社会中各种人物的各色行径,使我对“人间社会”产生严重的不信任,对“真善美的人性”,对“以人为本”的理念产生严重的质疑,自己一直坚持的理想主义世界观,也如同海市蜃楼碰上大漠风暴一般被无情吹散!伴随着心灵的警醒,具象描写人性美的欲望也消失怡尽。即使偶尔为之,也是尽量让人物的完形消解,融入背景之中。

与此同时,学术讨论中道器之争的思辨,创作实践中物我同一的体验,以及对于岩彩材质的深入研究,引导我越发接近人的意识之外的物质世界,与一些哲学思考产生深刻的共鸣。“材料”与“材质”两词的涵义很不同,“材料”指制作它物的原料或素材;“材质”则指物质自身可感知的本体属性:性质,品质,本质,素质,质子,质量。所谓材质语言是将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物质本体,直接转化为象征心理,情感,观念的视觉语言符号,形成视觉语言的结构关系,传达出一定的语义。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学术课题。

尽管“一沙一世界”的说法早已知道,地质博物馆的参观和地质学家的访谈仍旧触目惊心,在观看宇宙和地球的形成,倾听地壳变迁与循环造岩过程,了解矿物学和岩石学的区别,触摸优美神秘的物质结晶,惊异矿物细胞基因和人类细胞基因的类似之时,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这个世界太浩瀚神秘,人类太渺小卑微,每天拿在手中的岩彩,其实就是来自地壳深处的神秘物质,只是自我愚钝不知不觉而已!同样的岩石颗粒,过去看它是“岩彩”,是拓展本土绘画的一个绘画材料;而今天再看它,无论如何就是宇宙时空中循环往复无在无不在的“微尘”,对于我而言,其性质已经改变,内涵已经更新,我们之间的默契也因此升级。我真的很感谢岩彩,是岩彩一直引导着我,成为我接受宇宙奥秘、省悟生命真谛的一个触点,让我在平凡中感知到神秘,与微观中觉察到宏观……最终意识到在无垠的宇宙时空中,岩彩是地球的一粒微尘,地球是宇宙的一粒微尘,我们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粒微尘!90年代“岩彩”使我找到了自我的价值;今天,随着“微尘”的觉悟,我不再自我欣赏自我表现,也不再孤立的强调人的价值,而是发自内心的认为:“人类要觉悟自己卑微的生命本质,反思生命的终极目的,再也不能自我膨胀为所欲为,人道必须顺应天道,否则人类会提早灭亡。”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创作中,曾经执著追求的“自我”似乎脱落了僵硬的外壳,逐渐轻盈,无欲无求,渴望如微尘一般消失于大自然中,融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进入“无我”状态。这个“自然”既指宇宙时空,自然万物,也指创作媒材,创作过程,作品样态……自我已不存在,不再刻意强求什么,而是任由所有事情自然发生,无为而治,这种感觉真是美妙无比。

30年来我的人生观似乎产生了2次巨大的转变,80年代的“非我”变为90年代的“自我”,而今天又变成“无我”;艺术语言方式自然随之变异。今天的我学会客观和宏观的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做到可以心平气和的面对混乱和复杂;重要的是我开始珍惜生命的此时此刻,主动地接受大自然的启迪,新鲜的体验也层出不穷。

我尽量选择天然物质,回避人造的“现成品”,因为人造产物太有社会和文化痕迹,而我明确希望减少人间烟火和人的意识;渴望赤裸的心灵与纯粹的物质自然交融,企盼作品浑然天成。我还希望自己的作品大一些,所谓“大”是指大自然,是指天道,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悲无语……人太渺小,所以少加人的见解,天道大于人道。“大”也是指不具体和不确切,希望作品只是客观呈现一种自然的状态,并无具体的现实的指涉。今天的作品基本用三种材质构成,前面说过岩彩意味着宇宙时空中无所不在的微尘。纤维同样来自大自然,是植物的筋脉,可以象征着天然自发的所有生命;纤细的丝状犹如神经末梢和迷离光线,可以引发敏感,浪漫,飘逸,虚幻的心理联想。水也是必不可少的自然物质,它的自由与清澈,以及随遇而安的隐性存在,意味着东方哲学中的空灵精神。岩彩和纤维须借助水的帮助才能显现出各自的多姿多态,他们在水中碰撞,聚散沉浮,交错漫延,甚至发生化学反应。异质对比异质互衬,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似乎既可以代表一种自然的本真状态,又含蓄的给人以多义联想的空间。

我重视手工操作和亲历亲为,因为这是身体,意识与潜意识与自然的直接交流,每时每刻都是偶然的和不确定的,灵感也在过程中激发和生成,无人可以替代。但是自我的“主体意志”明确变为“客体意识”,不再有生硬预设,而是静观其变,时而沁入其中,时而扶助催化,在自然物质凸显其本体状态并呈现出审美意义的同时,自我已经遨游其中,自在其中。我不希望作品存在过于明确的主题和具体的内容,只是希望观赏者有进入到自然内部的感觉,能够直接看到自然本身。

强调材质语言的表述方式,抽象形式的研究是必然的,因为形象表意须转变为形式表意—--语言要素本体表意。我从材质本体出发开始创作,如果铁网是方形,麻布是方形,捞纸浆的工具是方形,所以造型母题就是方形了;如果用的是棕叶的纤维,那么就由棕叶本形引发造型母题,一切顺其自然即兴原创,并无固定模式。其实,具象与抽象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完全可以双向解读。

你现在看到的这几件作品的题目都叫做作:《空》。可以理解为天空,空气,空间,时空,也可理解为空灵,空洞,虚空,空门。我对于自己作品的理解是:我的生命与性质同一的自然物质邂逅,我们自然而然地交融,凝结为一个暂时的结晶,成为刹那的实有和永恒的虚无中宇宙的一部分。

纳禾雅:您认为这些作品和这些材质都是美的吗?

胡明哲:今天的创作已经不从这个角度想问题了,但是如果你这样问,我也可以回答:“我认为是美的。”我还是感觉到“美”的存在,并且不断被其感动。人的意识之外存在着一种不可企及的无法捕捉的可感而难言的神圣而神秘的美感,例如飞机窗外混沌壮丽的云朵,西域古道残垣断壁的废墟,甚至肮脏泥泞中的一瞥天光,幽静池塘中的恍惚倒影……我觉得都是很美的,美得令人崇敬,令人沉醉,这种美真实而自在,高于人间的一切是是非非,对比出人类的渺小和有限。我相信无论人们身处何种境遇---战争灾难,泡沫经济,生老病死,只要觉察到这种美灵魂就会被唤醒。即使这些我们天天交往的普通材质:泥土,岩石,木头,纤维也都有各自不同的美,似乎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我们的生命无常会瞬间消失,而它们却永恒。任何一个美好的事物,都是其自然而然的本质面目,它就是那样,那样的好,并非人为。作为人类,只是突然地意识到其存在罢了!尽管我能力有限,但是我企图努力呈现这种万物的自在之美。

纳禾雅:[都市幻影]这幅作品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是几块板的拼接形式?它们可不可以调换位置?

胡明哲:[都市幻影]的创作灵感缘起北京的高楼大厦的玻璃窗。“都市化”这是当代中国最为重要的时代特征,也是自己最为真切的生命体验。亲眼见证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平地而起飞速生长,灯红酒绿之中常常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每次驾车出行,道路两岸的玻璃幕墙犹如连贯的巨大屏幕,不同时间不同气候反射着不同影象,亦真亦幻……难以言表的复杂生存感受,与都市玻璃幕墙的幻影产生强烈共鸣,产生创作系列作品的冲动。

岩彩的晶莹颗粒给人神秘深远的联想,与玻璃幕墙的幻影性质和我今天的世界观完全同一。纤维与岩彩构成了点与线,软与硬的一对视觉语言关系,残破混乱的网线深埋于底层,寓意隐形的网络,被拆解的陈旧结构……它们虽然被覆盖,却并未消失,表层的优雅宁静是由底层的繁复嘈杂而构成。

作品由9块画板组成,每块画板代表一块玻璃,可以调换位置,横排8块竖列9块皆可,竖着放名称是[生长的都市],横着放名称是[都市幻影],看场地组构,有4种最佳组构方式。今天我的作品大多是拼接组构形式,有些可以变换关系不确定结局。这种不确定性并不只是形式游戏,更是内在思想观念所为,它象征任何事物都是暂时的,片断的,整体局部无分别,永不确定。

纳禾雅:这些小东西(指一些很小的单幅画)是大作品的草图吗?创作开始时要设计草图吗?

胡明哲:这些不是草图,只是想法尝试的实验品。有时,看到一对材质关系或者想到一种视觉效果,不知道是否成立,就做做看。如果关系成立了会继续做大作品,但是大作品最终的状态肯定与它完全不同,所以不能说是草图。现在的作品没有草图设计,作品的出发点不再是形状,每次都是直接面对材质,下意识开始走着瞧,以瞬间的直觉及时应答,不断调整,让作品自己生长出来。面对意外发现契机才最有意思,某个时刻某个局部某一对儿材质关系的偶然碰撞,可能会颠覆原来的思路,生成一个全新结局。意境联想也很重要,面对一片白色的石英砂,你可以想像为白砂,白雪,白光,也可以想象为纯洁,迷茫,虚无……对于一个未完成现状,不同的想象会形成不同的意境,强化不同的意境会产生不同的语义。总之,每个作品中间过程都有转折,可能性很多,所谓的精神主题常常是到了创作后期,才于混沌之中突然浮现,前面所做的一切,无论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都在这一时刻得到整合。

纳禾雅:艺术创作在您的生活中是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您是否在意社会效应?

胡明哲:今天的我,和二十年前和十年前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不可同日而语!正是艺术创作唤醒我的灵魂,使我没有迷失人生的方向,并且不断地自我超越获得新生,所以我离不开艺术创作。十几年来尽管因为“岩彩”沦落边缘,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创作热情,相反我一直在享受着这个边缘状态,并不重视社会效应。曾经很在意自己的作品在当代艺术语境中是否还有意义?今天看这也是多虑,是很外在的。艺术创作由心而生,乘物以游心,重要的是心灵感应根本不能概念先行,生命的真相只有自己知道,我的艺术与我的生命相互启迪,这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世界多元,差异巨大,人的世界中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取向,既无真理可言,亦无意义可寻。我真实地生活在当下中国,亲身参与巨大的社会转型,珍惜自己生之于心的现场感悟。至于作品,只是我今天的人生观世界观的真实自白,已经足够。

纳禾雅:您没有考虑做些其他形式的作品吗?比如装置作品。

胡明哲:我也做过一些其他形式的作品,2005年参加第2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的作品[自然痕迹],就是以玻璃屏风和手工书的组合方式展现的。我主张自然而然地生活与创作,这个作品的诞生是因为04年去四川上[色彩配置]课程,发现学院里特有的植物纤维和蛋白纤维觉得十分有意思;后来陆续创作了不少的纤维作品。这几年也花费了很多心血在课程改革上,尝试着让中国艺术教育陈旧的课程设置进入当代语境,让文化背景与现实生活与语言创造有机结合。2006年作为[色彩配置]课程总结,在标榜学院的支持下,在成都的客家古镇里,我带领我的研究生共同策划组织了一个大型的人体彩绘行为艺术活动。结合客家文化和当代艺术特征,主题定为[迁徙交融创造],500名师生分成20余组,自行寻找材料,设计不同色彩造型,在古镇街头兴致勃勃地彩绘全身,互动表演,涂鸦墙面。4小时的人体彩绘行为艺术吸引了几千名群众参观,凤凰卫视还进行了拍摄报道。

2007年应东京艺术大学邀请,我带领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6名学生参加了一个国际当代艺术展。展览地点是日本东京艺大附近的名人故居和废弃的小学校,展览主题是[事情发生的场所]。中央美院师生的展场是小学校,要求每人一间教室自由创作,作品必须和场地相关。我的作品题为[往事如流],因为废弃的教室引起自己的童年回忆,想到整个人类一代代都是从小学教室走出去的,尽管今日人去楼空,蛛网遍布,其实在看不见的虚空中充满着永不消逝的时空记忆。我还是“微尘”的思路,以白砂象征着凝固的时空记忆,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之中溢出,在楼道里漫延流淌,白砂里面埋有100多个气泡般的小玻璃瓶,密封着在中国和日本收集的旧日小学生用品---识字卡片,拆装玩具,漫画书文具等等,我希望观赏者能在小学校凝固的时空记忆中发现自己熟悉的童年残片,触景生情的感到岁月如流人生如梦。

今天,“岩彩”对于我已经变为“微尘”,我还会以[微尘]为媒材,创作[微尘]的主题,因为还有太多的感悟没有表达出来。每个艺术家的创作都有一个必然的脉络,这是由每个人的文化背景和个人品质决定的,我会顺应这个脉络自然延展,作品中没有其他任何附加值。我就是一粒微尘,是千万个艺术家和高校教师中的普通一员,不想夸张地强调什么个人价值,只期望自己卑微短暂的生命能够融入宇宙时空与万物共生,能够让自己和周围的人身心愉悦。

采访人:[中国美术馆]编辑部编辑纳禾雅
2009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