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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曲深藏此布衣——杨福音简记

时间: 2011.1.1

士人杨福音

杨福音是一个“画家读书人”,“画家”在这里的作用只是前缀,修饰本位词“读书人”。这里的读书人,不是指喜爱读书之人,确切来说,义近于“知识分子”,但又不尽然。因为在什么东西都被注水的今天,“知识分子”四字原有的内涵,也在被无限扩展。在现在,一个人只要做一个姿态,呼吁关心某某群体,那么这个人就被视为知识分子。

只有一个消失已久的词,能与杨福音的身份相称,那就是“士”,而且是“宋士”。

古代的士人,非常特殊,他们是独特的一个阶层,在“士农工商”四民之中,位居第一,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然而,他们与普遍意义上的世家大族不一样,因为他们是凭着知识和美德而获得各种资源的“自然贵族”,并且不会自动世袭,士的后人,仍需通过努力,才能成为士。

士有多种,随着各个时期而展现不同的风貌。春秋战国时期的士是游士,他们周游列国,在官师合一的时代,独立于各种秩序之外,带来的是学术下移,他们真正做到泽被众生。汉代的士,身上都有一股血性,刚阳之美尽露无遗,但又不失理智。例如圯上老人命令张良为他到桥下取鞋并穿上时,张良会有“欲殴之”的念头,最后是理性占据上风——“为其老,强忍”。正是因了士人这一种理智的血性,所以汉代能击败北方异族的侵扰,得保中原,在历朝历代中显得独一无二,因为后世的王朝,都付出了文明的代价——夷蛮入主中原。在这一点上,唐也不能与汉比肩,唐人保卫文明,依靠的是雇佣兵,但边患仍旧不绝。

在历代的士人身上,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他们身上的使命感,宋代的士尤其如此。

在唐宋时代,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尤其是宋代,这种“自然贵族”更加活跃,身上那一种天然的使命感,显得更加强烈。他们“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如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等,莫不如是。这些人比今天的知识分子还“知识分子”,因为他们不仅“致君尧舜上”,要求自己使君王成为明君,尽量不让对方作恶。另一方面,他们却不认为自己是君王的工具,因此他们不仅提出“虚君”,让君王尽量保持缄默,更要求与君王“共治天下”——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又一曲易水离歌,激扬着一种无声的慷慨,甚至悲壮,因为权源在君王的手上。在那种体制之下,他们可谓做到了极致。今天的人对历史缺乏“了解之同情”,往往以今律古,全然在有限政府的视野内苛责宋代士人,是敬畏的一种缺失。

以上是对杨福音的前贤的一个小梳理,杨福音是布衣,但他与这些士人特别是宋士,有着一种精神上的血缘关系,因为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坚定地传承古典和高雅的使命感。尽管时代早已失去了滋养士的土壤,但杨福音仍旧恪守着士身上那种种可贵的精神品质:高贵,良知,敬畏,不屈,以及那种“知识的傲慢”。最后一个特质,只看杨福音的画的人可能感觉不到,但是与他倾谈,或者看过他写的那本小书,仔细品读他对时贤的臧否,就发现高傲其实还只是皮相,潜藏在字里行间的那种对知识和高雅的诉求,才是内相。

杨福音,不止于画。

立艺先立人

杨福音并不擅长辞令,尤其是外交辞令,但他的口才绝不差。“能为而不为”,这最能显现一个人的心性和追求。韩愈的文笔,绝对能在当时的文章正体——骈文——上有更深的造诣,但他写起了散体文,并且大力提倡,因为他要传道,自觉地将自己接在孔孟之后。这就是“非不能也,乃不为也”的典型,能不能做到,则是另外一回事。

一如他的文风那般,杨福音的谈话风格,显得简洁冲淡。这位恬静的读书人,每天画画读书、思考,交谈之中,他并不常提到他的画,尽管他的画艺已经臻于炉火纯青。这令我想起了一个典故:民国时期,刘师培与黄侃相会,绝口不提经学方面的东西,直到后来黄侃向自己拜师之后,刘师培才肯开金口。这就是传统读书人的一种矜持,这一点也证明了杨福音不仅心性方面是古式的,在行为方面也保留着过去那种优秀读书人的痕迹。

对于过去的历史,杨福音有着一种基于正义和高贵而产生的立场与看法,这些立场非常清晰,因为它不以现世利益为基石。凡是他所评议的,必会鞭辟入里,字无虚发。他说:“只有‘不要脸’,才能走过‘文革’时代。”这句话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也正是这句话,让我彻底明白,坐在我眼前这位不疾不徐地说着话的老先生,不是画家,而是士子。犬儒和噤声,绝对是士子之耻。杨福音“要脸”,他行己有耻,所以谢绝犬儒,骨子里秉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宗旨,现实给他带来的重大挫折,仍不改他这种昂扬的心性。这,就是高贵。

读书人看重风气,古时风气的堕落,往往最先遭到读书人的抨击。杨福音一句“现在连小偷都不像样了”,轻描淡写地展示了他对时下风气的一种评价,也更是他为高贵传统遭到颠覆而发出的一声沉重叹息。他跟朋友说的傅抱石买砚的事迹,看起来像是《世说新语》式的士林雅趣,与其说那个趣谈中折射的是傅抱石敬畏优秀的光芒,不如说是杨福音自己。看到优秀的事物,真正的士人只会表现出激赏与向往,如孔子的见贤思齐,欧阳修要让苏轼“出人头地”等,都是如此。庸人见到比自己优秀的人,一门心思琢磨的,是要让对方变得跟自己一样平庸。至于小人,更是自郐而下了。

杨福音的画学观,和中国传统的诗学观一样:立艺先立人。古人寓道于器,画和诗一样,都是古人精神的重要载体。人格,就是道的一个指向。唐代裴行俭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是中国传统士子精神的最佳写照。汪精卫的诗和词,水平都颇高,但在中国传统的诗歌体系内,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就是因为古典诗学要求诗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洁净的人的缘故。这种传统跟西方唯文本是论的文艺思想,大相径庭。两者相比,中国的这一传统,更接近于对人的终极关怀。杨福音认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会画出什么样的画,这种立画先立人的思想,处处展现在他的言谈中,但不知有多少听者察觉到,他正与古人的精神冥冥契合。

沉静的愤怒

在画家当中,杨福音是寂寞的。在画界里面,相信他找不到几个与他心灵交通的人。这种寂寞,跟他的乡先贤船山先生王夫之有着几分相似之处。王夫之在抗清失败之后,晚年避世隐居,专心著书立说,其著作在他身后两百多年才刊行于世。谢绝无聊应酬、幽居广州天河的闹市区中,万人如海一身藏,杨福音默默地读书、写作、画画,过着和王夫之非常相似的生活,就像龚自珍所写的:“城曲深藏此布衣。”

历经多年的沧桑,见证了中国历史上最重大的变迁和断裂,杨福音身上有一种抱元守一的淡定。朴实无华的装束,带着浓厚湖南口音的普通话,他孑身行走于广州和长沙之间。宋代士人的最大不幸,就在于昂扬的他们,却遇上了一个文弱不胜的时代。杨福音的不幸,也与宋士庶几近之:一身的古典气质,却生在一个古典精神飘零如流萍的时代。断层之痛,在杨福音的言谈举止中无不显示出来,谈话之中的他,即使是涉及那些最令人遗憾以及压抑的事情,他都会平静地陈说完毕,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很难想象得到,在他的画当中,有着一种《诗经》世界里独有的风清月明的境界,但是作者却又一个元气淋漓的人。儒庄两者的泉源,灌流在杨福音的精神世界里,并行不悖,然而儒家士子的精神,总能在杨福音身上得到迸发。中国古典诗歌里面,最上乘的是那些具有“沉静的愤怒”的作品,如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北征》等,而非述说禅趣妙理的篇章。只要略具诗心的人,或者熟谙杨公行事者,就能在杨福音风清月明的画作里、简洁冲淡的文字内,读出那一股叫做“沉静的愤怒”的潜流。这种愤怒,不是愤激,更不是怨怼,而是他在数十年来读书阅世过程中积累下来的识见总和。

如果说王夫之的书是写给两百年后的人看的,那么杨福音的画起码也是画给一百年之后的人看的。这并不是说他的画作技术水平多高超,更不是说他日后会获得大众声誉,而是我相信,在重估中国传统的价值之后,杨福音本人及其画作所释放出来的那种士子精神,必然会被后世君子看重。

风华水逝,迹往名留。屈原绚烂夺目的文字,至今仍然映照湖湘;“但开风气不为师”的龚自珍,人还没有回到江南,《己亥杂诗》就已经在江南士子手中传诵。前贤的这种风流,在今天已经极难再现,因为已没有了社会根基。不过,稍稍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作为士人的杨福音,他的作品能得到当代人认可,不致让他的精神湮没不彰。

杨福音未必在意时人的称许,但这起码也是飘零时代对士人所作的一种补偿。要知道,有着太多具备士心的人,底线都全部放开,在凶猛的现代化的冲击下,一座座精神堡垒相继沦陷,他们在滔天的洪水当中,苦苦守着那最后的家园——善。

文/商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