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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福音散文摘选

时间: 2011.1.1

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字容若,清初词坛巨擘。其父明珠,为康熙朝权重一时之宰相。性德16岁为进士,31岁因病去世,时人为之怅惋。

性德生性抑郁,绝少开怀。虽为豪门公子,皇帝近臣,却厌恶官场龌龊,无纨绔子弟之作派。分明爱憎,仁爱为怀。身处侯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故出污泥而不染。此正与《红楼梦》中贾宝玉之性格颇相吻合。

性德早慧,聪敏好学,博通经史。工书法,书学唐人褚遂良。精于书画评鉴,曾仿赵子昂衣冠,自绘小像,我亦曾在台湾《故宫书画图录》全套27册中多处见到纳兰性德的收藏及鉴赏评语。容若数岁即善骑射,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

性德著有20余卷《通志堂集》,有考订、编辑之《大易集义粹言》80卷,有《陈氏礼记集说补正》38卷及其他著作。真是卷帙浩繁,令人惊异折服。我常不解的是,一个满族人,年纪轻轻的,居然有如此深厚的汉文化学养,不可思议。要是如今,且不说少数民族,就是汉人也望而却步无法企及的了。

纳兰性德最终是一代词人,他的词属婉约一路,低徊缠绵,哀惋凄切。梁启超说:容若小词,直追李主。王国维评其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读性德词,觉其真纯、自然、深婉、凄美。被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长相思》(山一程),在塞上曲里表现出了更隐曲的心绪和更深层的感慨。现录如下: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国无此声。

王国维说,夜深千帐灯与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的境界,有千古壮观,异曲同工之妙。夜深千帐灯,壮丽,但灯下照着不眠的万颗乡心,一暖一寒,正是性德的深层伤感、苦痛的内心世界。

辜鸿铭说,《红楼梦》,户主是满族大贵族,叫明珠。这就有点意思,如果按辜鸿铭的说法,《红楼梦》是写明珠的兴衰史,这里头的贾宝玉还真有点像纳兰性德。还有一个人,李叔同,即弘一法师,他与贾宝玉也有几分近似。他们三个人的心性相同,细美凄迷。这是我的猜测。

杨福音 2011年2月28日

湘人梅花

寒冬飞雪,又是梅花。

湘人对梅花情有独钟者,一是八指头陀,一是管锄非。

清末著名诗人、中华佛教总会第一任会长释敬安(1851~1912),原名黄读山,湖南湘潭人氏,因曾于阿育王寺烧残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故号八指头陀,与杨度齐白石问学于王闿运门下。18岁出家为苦行僧,遍游江南。他识字不多,然天资聪颖。23岁偶吟“洞庭波送一僧来”,传为佳句。王闿运将其比贾岛,与苏曼殊齐名。他的诗,成就在惠休、寒山、皎然辈之上。他的咏梅诗堪称绝唱,如“本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如“传心一明月,埋骨万梅花”,如“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如“幽花然夕照,细雨淡疏林”,写来寂寞孤屿,高枝无色,白雪怒放,素净晶莹。是诗人的情深意远,明净如水,持身高洁,雅志固在。故有“白梅和尚”之称。

管锄非(1911~1995),湖南省祁东县人。15岁读中学时作巨幅梅花,被先生赞曰:“管生乃明月前身,梅花后世。”1932年离家先入上海美专,后入新华艺专,受教于黄宾虹门下。毕业返乡,任教于中学。1957年错划为右派,只身入深山破庙,数十年严寒酷暑,备尝人世艰辛,及至劫后余生,已近古稀之年矣。

以上身世当为后话,我最初识得管老,那是1992年,他与他的同学、上海美术评论家邵洛羊到湖南书画研究院找我。在画室见到这位老者,我心头一惊,看他外貌,瘦骨嶙峋,中山装仿佛空空如也之衣架,然那一大把白胡子与深嵌眼窝泛亮逼人的目光令人不可马虎待之。我探得二位的来意,便引至清水塘市博物馆,并不费劲,该馆答应立即为管老筹办画展。

画展过后,我于1993年举家调迁广州,隔两年听说管老突发脑溢血不幸逝世。管老才出山,不鸣则已,84岁离去,真的太早了,太突然了,我时时有痛惜之感。

我曾评说,王憨山有苏东坡的豪放,管锄非有辛稼轩之冷隽,二人的面貌当在陈子庄、黄秋园之上,这个说法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管老绘画,源自宋元。中锋出力,清疏朗俊。品格清奇,笔墨高古。山水之外,他的梅花尤显气象。银勾铁画,如剑出鞘,虬枝龙干,错节盘根。展读画幅,其野气、寒气、清气、傲气有扑面而来的逼人之感,尽得山涧林下凛冽寒风清音空响之韵致。特定的遭遇,特定的环境,铸就了特定的个性。这是绝望中的挣扎,这是孤寂中的呐喊。心中是要有波澜的,管锄非与梅相交,以梅自况,互为知己,互为扶持,有此庆幸才得以捱过那漫长而艰难的岁月。这是个特别!此番绝唱令当今梅坛行家如关山月诸公者难以望其项背。这真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

今年是管锄非诞生百年,长沙落雪了,梅花开时,当别有精神。

纯粹

何谓纯粹之词人?缪钺在《诗词散论》中说,精约凄迷,芳馨悱恻,此种极细美之情思,并非人人有之。有绝无此种情思者,世俗凡风庸之人是也。有虽具另一种深情高韻,而不与此细美之境相合,于是能诗而不工词,如王安石、黄庭坚是也。有雄姿英气,卓跞(音利,行动超绝的样子)不群,而有时偶与此细美之情相契者,此其人率于学术事功,别有树立,间作小词,亦极精工,如范仲淹、文天祥是也。有深具此种细美之情,而仍有他种襟怀抱负者,此其人于词可卓然名家,而兼有他方面之成就,如欧阳修、苏轼是也。至于悱恻善怀,灵心多感,其情思常回翔于此种细美凄迷之域者,则为纯粹之词人,如李煜、晏几道、秦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之伦皆是,而李易安亦其选也。

诚然,我们读《全宋词》,像王安石、黄庭坚、范仲淹、文天祥、欧阳修、苏轼,他们都有卓越的名词佳句广为流传。但他们尚在纯粹之词人之外,可见前人评论之严谨而不苟且。

套用此种方法,我们来看何谓纯粹之中国画家。而要知道何谓纯粹之中国画家,则必先知道何谓纯粹之中国画。直言之,有笔有墨叫中国画,无笔无墨不叫中国画。有笔无墨,或有墨无笔不叫好的中国画。自古以来,笔墨便是中国画的代名词,笔墨是中国画的生命,历代中国画家无不是在笔墨上耗尽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守住了笔墨便是守住了中国画,发展了笔墨便是中国绘画的创新。笔墨与中国画的关系,就是唱腔与京剧的关系。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同样,唱腔是京剧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我们说中国绘画谈继承,就是谈笔墨的继承。中国绘画谈发展,就是谈笔墨的发展。丝毫不关乎什么色彩啦、主题啦、深刻啦,或者莫名其妙地搞效果搞制作。就如同在京剧的乐器中加几把小提琴或一台钢琴,丝毫也改变不了京剧的基本结构,搞得好也只顶多加浓了一点气氛而已,须知京胡不变,是什么也变不了的。

有朋友说,你这样子谈中国画,是不是太严了,是不是中国画的路子太窄了?我说,这不能怪我,中国绘画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推而广之,任何行当发展的路子都是狭窄的。这是因为传统留下来的几近完美。比如汽车要再发展,就不知要绞尽多少行家的脑汁。而如果将单车当作汽车的发展,那不就大乱其套了!没有规矩,或不讲规矩,那就既无继承 ,也无发展可言了。故钱穆说:“必先知有此规矩不能逾越,乃能反而求诸己,求方法上之改进,一切正当知识遂从而产生。”

故我说,在宣纸上搞西画那套,比如素描啦,外光啦,色彩啦,都不是纯粹的中国画。而所谓实验美术,则是欲说还羞,非驴非马,实验了几十百把年,早已宣告是个笑话,此路不通。

纯粹之中国绘画,就像一棵大树,它的根毫无疑问要深深扎在自己的传统文化土壤之中。它的枝叶要尽力向上向四周伸展开来,不会拒绝来自任何一方的阳光雨露。

杨福音 2011年1月23日

撤去画毡

十年前,我在广州大塘画画。那是多雨的春天,阴冷潮湿,连空气也显得粘乎而沉甸甸的。我每天画画,铺在画桌的毛毡湿漉漉的总不得干。而且,只要三五天时间,湿的毛毡上便显出一块块白色的斑癣。宣纸铺在上面,作起画来,有斑癣的地方不吸墨,弄得宣纸上到处是一块块白色的斑点,十分难看而令人生厌。这时,我不得不将大毛毡捲起来,用肩扛着,下到一楼,像丢垃圾一样将一大卷毛毡丢进垃圾桶,然后再到商店买回新毛毡背回家铺在画桌上。但是,不到十天半月,新毛毡又长出了难看的斑点,如此这般的换了三次。那天,又要换毛毡了,外面的雨下得天昏地暗,我不可能去商店买回新毛毡。越是这时候,心里越是想画画。我将湿毛毡捲成筒丢在门外过道上,返身将宣纸直接铺在画桌上画起来。于是奇迹出现了,我感觉到心情从来没有如此畅快,软软的毛笔在铺了宣纸的坚硬的桌面上划动,那种线条挥洒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而且与作画时波澜起伏的心性是那样的吻合,让我在作画时第一次获得了去除束缚的快乐。这正好比,英雄失意,慌不择路,一朝成了,道声惭愧。为什么道声惭愧?因为这个成功是天意,非人力可为。从此我作画撤去毛毡,这种工具的改革,正是中国绘画求得变化的重要手段,也让我的绘画一直走到今天并呈现出自我的个性。

去年,友人从台湾送我一套《故宫书画图录》,共27册。细读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从宋朝到明代,古人作画写字并不用毛毡,而是将宣纸直接铺在案桌上或石板上。下面我将这些画作清理出来,以便大家查证:

宋刘松年撵茶图(第2集123面)

宋人十八学士图(第3集61面)

宋李公麟西园雅集图(第15集311面)

宋刘松年西园雅集(第16集251面)

宋人耆英会图(第17集48面)

宋人西园雅集(第17集57面)

元赵孟頫西园雅集图(第4集67面)

元人画秋庭书壁(第5集197面)

明仇英换茶图文徽明书心经合璧(第21集383面)

至于作画用毛毡这个习惯何时形成,也是可以查一查的。

杨福音2011年1月23日

小偷

这是好久以前的故事了。说的是有个小偷,他趁着月黑风高,潜到了一位大官人的家里。四周一片漆黑,他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突然双手触到了软棉棉的一堆,是床被子!多好的被子啊!又大又厚,面子光滑滑的,还散发出刚洗过的米汤香气。小偷想起自己河里洗澡庙里歇的浪子生活,鼻子就酸了起来。他哪里睡过这样好的被子,他简直一辈子见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他决定了,他要偷走这床被子。他挟起被子刚要出门,他被发现了。大官人醒了,他看见大官人的两只泛亮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他魂飞魄散,抱起被子亡命逃去。

大官人翻身下床,顺手摸了几样什么东西,追出门去。大官人也是有了一把年纪,胡子白白的,高一脚低一脚,跑了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看小偷虽然在前面不远,但要他赶上去怕莫是不行的。他只得停下来,喘着气大声地呼喊:喂!喂!请你停下来啊!请停下来!你看你要的那床被子啊!那是多么的不值钱啊!多么的便宜啊!大官人又举起双手挥舞着,用更大的声音喊:你过来看看啊!我手里的这几样东西,随便就能换回好多的钱啊!我都给你!

起初小偷听见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怕得不得了。后来脚步声没有了,他听见了那呼喊的声音,他听得越来越清楚,那苍老的颤抖着的有点像哀求似的呼喊,仿佛像一根根钉子直钉进他的耳朵,钉进他的心里。他终于听明白了,他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他在往回跑,他双脚跪倒在大官人面前,泣不成声,无地自容。

《十日谈》里也讲到一个小偷。这位洋小偷也是趁着月黑风高潜入一家人。他正待打着主意准备动手的时候,大门响了。慌乱中,小偷钻进了大床底下,静静地躺着。门开了,他看见一对年轻夫妇手挽手走进房来。他见他们略事歇息便双双解衣上床。小偷大气也不敢出,怎么想也想不出逃出去的方法。过了一会儿,上面有了轻轻的说话声,咯咯的笑声渐渐地大了起来。小偷听出来了,那说话声,那笑声是多么的甜蜜亲热,也撩动了自己的情思。随着上面欢声笑语的荡漾,小偷开始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躲在人家的床底下,他终于忘乎所以,他忍不住了,他卜哧一声喷出满肚子的欢欣快乐,他的畅怀的笑声当然惊动了床上的人,他被那位年轻的男子汉像拎小鸡一样地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杨福音
2010年11月29日 于广州骏景花园

艺事心得

一个心地清澈的人,他必然是跟精神较近,离物质较远,他必然是一个脱俗的人,这样的人要想画出一幅好画是并不难的——

艺事心得

我的生活是这个样子,若是热天,大概每天早上五点多到六点起床,洗漱后便上楼进画室,然后在画室待着,下去吃三餐饭,晚上看看电视或出门散散步,就这样一天完了,很简单。早上六点来钟进画室,到上午十点钟,我相信广东很多朋友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当天的事已全部干完。我可以骄傲地说,十点以前当天要出的工我都能出完,有两三张新画摆在桌上,我这一天就放心了。剩下的时间是我额外赚来的,十点以后所做的,都是我意外的收获。比如我可以大量地看书。

我从网上购回一大摞钱穆的著作,也包括比钱穆晚些的许倬云的,慢慢看,边看边做笔记。设或倦了,靠在椅子上打盹,醒来后又去看缪钺著的《诗词散论》,看他讲词,诗之余也。看他讲词的细美之情思,就俨然他在讲我的画一样。有时候我又下楼去躺在床上读日本女作家紫式部写的小说《源氏物语》,150万字要读一个星期。还有一个日本女作家,与紫式部同时的散文家清少纳言,她写的《枕草子》我放在床头,爱不释手。当然,我也可以大量地浪费时间。比如说我可以躺在花园的砖地上抱着猫狗戏耍,或者是不厌其烦地收拾落花败叶。我并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我觉得我来广州后获得了更多的生命,我在广州惟一的奢侈是时间。

我每天画画时脑子里没想那么多,就像一个农民背把锄头出工,每天习惯了。我不想继承,也不想创新,只想画画。我知道一切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新的想法都只能是在画画的时候产生。你不画画的时候所想的都是别人的,只有你画画的时候所想的才是自己的。要紧的是,你千万不要把此时所想的就到明天去试验。你要放在怀里揣着,让它由一个青果子变成熟了的红果子,这样子,你的笔下可能会出现新的景象。

的确需要解决文学问题,必须要懂得文学。解没解决文学的问题,是检验一个画家能否拿出好的作品的重要条件。我不认为文学只是停留在提高修养,增长知识。文学最大的好处是让你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心志高迈的人。当我们去读屈原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的心气在上提,自己慢慢地跟屈原有一个接近,心灵也高尚起来。一个心地清澈的人,他必然是跟精神较近,离物质较远,他必然是一个脱俗的人,这样的人要想画出一幅好画是并不难的。

还要勤奋。胡兰成说啐啄同时叫做机。什么叫天可还怜见,他打了个比方,一个蛋壳里,小鸡要成熟了,它在里面啐壳。同时,母鸡也在外面啄壳。同时啐啄,这个壳就破了,小鸡就出来了。我们每一个画画的人都是啐壳的小鸡,你要不停地啐。上帝是会可怜你这个勤奋而生生不息的人的。她会要配合你来啄这个壳。当你在此时吻到了上帝温热的脸的时候,你就有望成功。

偶然性

偶然性。意料之中是计划,意料之外是偶然。计划是管工作的,而创作往往在偶然之中。

一切创作和发现都是偶然的,都不可能是计划好的,往往是意料之外的。例如,什么是诗歌?诗歌无非是心中忽然一声,不论早晚,而应声泪下。这个不论早晚即偶然性。还有苹果突然掉下来,被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

偶然性即是机会。三分才气,七分运气。要学会感恩。英雄危难,慌不择路,惟有听天,一朝成了,叫一声惭愧,余悸尤在,已喜在心头。这道一声惭愧讲的不是自己有狠,而是感谢上苍的恩赐。感恩的最好解释是:对身边不知来自何处的芬芳,旅人怀着感谢的心情,停下脚步,脱下帽子,去接受来自空中的祝福。我们每个人都是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要时时怀着感恩的心情。

要提倡思想的自由,个性的发展,没有这二点,谈不上创造力,个人的独创能力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强调个体感受,则同质性,普遍性,必然性要退出。凸现的是偶然性,差异性,独特性,这是未来世界的主题。这便是创造。真正的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从集体,从理性,从约束中解放出来,好好安顿你自己,这便是生命的意义。所以李泽厚说,成为人,就是成为个体。

《半新不旧斋话》(杨福音)

俗气

雅与俗都好,我都喜欢。不喜欢的是俗气。俗气的来源不在俗。按钱钟书的说法,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而是正面的过失,(即不是在俗的方面出了问题,而是在雅的方面有了过失。)这就是夸张卖弄与装模作样或忸怩作态。因为卖弄与掩饰是人类的天性。人们要卖弄自己的雅,也要掩饰自己的俗,结果当然免不了弄巧反拙,露出俗气的马脚来。所谓正面的过失,就是雅的过量。

俗气的表现大致有三种:

一是装雅。黄永玉先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某县城的一群人去香港玩,他们脱去了原来穿惯了的大衣袖大裤脚,改换一身皱巴巴的便宜西装。这样子走在香港的街上,他们走路的姿式和手的两边摆动仍改不了以前穿大衣袖大裤脚的样子。这样的手势和身姿如果配上原来的衣着,走在香港的街上,那是有着更加好看的妩媚与质朴。如今搭配的西装,又是便宜货,你想想,这样子拿出去,那还不俗气到家。当然这种俗气里也有几分天真可爱,虽则无知。

二是骂雅。

用骂别人的雅,来显示自己的雅,这种情况如今太多,但往往露出的是自己的马脚。

三是过雅。

也就是上文讲的雅的过量。如门牙镶金,有一种说不出的俗气。如一个手指头戴金戒指,也还看得。若十个指头都套上,想卖弄自己的阔气,太多了,就俗气了。还有淡装漂亮,如果胭脂涂在脸上像火烧的一样,那也太俗气了。再有我们一些画家,唯恐别人不晓得他画出的牡丹有富贵气,拼命画得像被窝印心一样,也就俗气了。由此看来,俗气是对雅在度的把握上的不准。求美反得丑,费了一肚子劲,结果适得其反,真划不来。

《半新不旧斋话》(杨福音)

冬天,孔雀飞来了

冬天,清晨,我被猛子的叫声惊醒。

猛子是我家的大黑狗,平时它也喜欢在早上叫几声,那是它看着太阳像温暖的大火球从云层里跳出来又钻进去,它以为那是个活物,叫几声,打个招呼,高兴。今天不同,听起来它叫得好急促,声音里还有明显的惊恐和敌意。我家的小黄猫似乎也和猛子搅在一起,喵喵地乱叫。

出事了!我翻身起床,奔上楼来,推开画室玻璃大门,一下呆住了。真是从未有过的意想不到的万分惊喜!孔雀,眼前分明是两只孔雀!灰灰的,亮亮的,一大一小。它们伸着长长的脖子,步子踏得叭叭响,在我家园子的石级上一步一步往上蹬上去。猛子和小猫吓得缩在墙角里不敢出声。

我简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跟在孔雀的身后,轻轻地。我只想告诉它们,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我看它们上到上面的园子,停下,并不想飞走,只是斜着眼好像在找什么。是不是饿了?想吃了?想吃什么?家里只有剩饭,装一碗,再装碗水,端上去,离它们远点,放下。我回到画室,让它们在上面安静。

个多时辰后,我再上去,从树缝里看那两只孔雀靠在一起睡着了,旁边碗里的饭和水只剩了一点点。

晚饭后,我去楼上浇花,孔雀不见了。也在浇花的邻舍说,飞走了,是从白云山飞来的。我说孔雀喜欢吃饭。他说还喜欢吃黄豆呢。浇完花,我去店子里买回一斤黄豆,我希望它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早上,我进得画室,一眼就看见那两只孔雀蹲在窗外的晒台上。猛子和小猫不叫了,只离得远远的好奇地望着。孔雀见了我,好像熟了些。我喂它们黄豆,它们伸出长长的嘴,也敢从我的手中一粒粒将黄豆啄回去。它们离我是这样的贴近,黄色的嘴,红色的脚,灰亮的羽毛被风轻轻地吹起,里面还闪烁着绿色的光斑。我开始画画,它们也将脖子伸进来,斜着眼看,随着我手臂的摆动,它们的脖子也一伸一缩的。

傍晚,它们又飞走了。

它们白天来,晚上走。到了第十天,小孔雀没来,大孔雀来了。我照例喂它米饭黄豆清水,它吃完后伸长脖子斜起眼看我,把翅膀打开扇了几下又收起,又将脖子伸进画室,这看看,那看看。然后噗的一声,展开翅膀,朝白云山飞去。

童话的启示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童话是真的,以至于到如今还习惯用童话的眼光看动物看人物。比如猫和老虎,童话里说,猫是老虎的先生,猫将自己的许多本领都教给了老虎。比如遇到敌人,如何用牙齿咬,如何用爪子抓,如何用尾巴扫。但是猫有一样没有教给老虎,那就是爬树。后来老虎以为本领都学到手了,它要恩将仇报,吃了猫。猫当然斗不过老虎,一来它个头太小,体力不行。二来老虎是兽中之王,它的名头是在林子里摆着的。于是,老虎追猫了。眼看猫就要被老虎追上,猫一急爬到了树上,望着气急败坏的老虎,暗暗庆幸自己先前留了一手。

猫的聪明告诉我,不要害怕逃离。逃回到自己,就是逃回到安全。而且我不懂猫怎么会有这个先见之明,又恰好救了自己一命。留一手,真管用。

后来,我读到一本叫《花姿风传》的书,是日本能剧传人写的。书中说,观众意外的被感动,称之为花。花就是绝技,绝技绝密,不示人,要与观众有距离。保密有花,公开则无花,花不外传。这本书讲的,仍是要留一手,为自己,也为观众。

听说齐白石作画不让人看。他说自己搞了一辈子,有了几套办法,别人一下看了去,花不来。

傅抱石作画也不喜欢有人看,他把门窗关了,一个人躲在里面,还要以酒助画兴,画完再盖上“往往醉后”的闲章。可想他作画的样子那是不会让人看的。

所以我最反对画家去搞什么雅集笔会,我从不去,我不会为那五斗米折腰。你想想,再蠢的画家也不会在那种大庭广众之中去抖出自己的绝技。(当然,如果他是有绝技的话)那种场合,主办的人,拍电视的人,画画的人莫不在逢场作戏,画出来的,除了垃圾还是垃圾。

当然,有时我也忘了“留一手”的古训。那是在学生面前在朋友面前,我心甘情愿和盘托出。我希望大家在长期的摸索中创出自己的绝活,那我们的绘画必定会出现千姿百态的繁荣景象了。

杨福音
2010年1月13日  于广州骏景花园

摘自杨福音个人网站:http://yangfuyin.csonline.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