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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先诚:笔墨说

时间: 2011.1.3

中国画的要害不在于题材,而是擅用笔墨。笔墨入胜境,必定超越自然。真懂画的人都在品味笔墨,齐白石知天命那年,就看清他晚年要追求的境界。他的精彩语录大有深意。其一:“四百年来画山水者,余独喜玄宰、阿长,其余以匠家目之”;其二:“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人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道出齐白石的美学判断和笔墨认识,具有高度的自觉。

笔墨取决于天赋、才情、修养,综合体现画家的个性品质。有什么个性,就有什么笔墨。当然,细心读古画,找准几位先辈,痛下功夫研究,转化为自己的笔墨,总之要来自古人,超越古人,不然,手下走不了很远。齐白石94岁画的一张画,只画了几根柳条和两根竹篱笆,题款是“秋色春风无此华美”,整幅画就几根线,可是何等自信:有我这工夫,春风秋色也不在乎。黄宾虹对绘画史更有深入研究,不论他临古还是写生,完全是自我诠释。我觉得中国画画家最关键的是判断力,有了自己的判断,就有了看绘画史、看笔墨的高度。

然而刻意寻求笔墨出路,容易滑入因袭。所以我运用笔墨从书法求灵感。甲骨文、大篆、小篆、隶书、真书、草书,充满笔墨玄机。但又不是字写得好看,笔墨就会好,而是从书法的笔形和笔法介入,寻求用笔用墨的微妙转化,主动上升到书法空间构成的境界,进而不着痕迹地融入绘画。这些年反复斟酌八大山人的成就,原来书法与绘画在他笔下完全是通融的,写字如画画,画画如写字,无分间隔。

我注重笔墨表达的“运腕”,追求运腕的自由度。中锋固然是运笔之“本”,其中的自由度往往得自“八面来锋”,调动笔锋的每一部分功能,笔尖、笔肚、笔根,都出效果,“八面来锋”的逆顺化变,直接导致物象的鲜活感。我画水墨人物,充分利用笔和腕的微妙功能传达动势、阴阳、转折,归根结底,是在调理笔墨之间的无穷关系。

我性格含蓄内向,独自画画,最享受与宣纸“肉搏”的过程,大有解衣滂沱之势,处处着眼于笔端的“八面来锋”,与西方的表现主义绘画神交,因为我不是为了表现给别人看,而是全身心享受绘画的快感。

好画贵于“精微”。“精微”非指精确、细致,而是自然流露的即兴感和布局的精巧,如古人所云:潘安之美“增之一分则多,减之一分则少”。画家但凡懂得精微,越画越享受。八大晚年书法的每一笔转折变化,极尽“精微”,却不造作,如行云流水,隐然有佛气。当代中国画家应在八大的个案中,深究绘画与书法交融互换的可能性,自觉引入现代绘画的构成元素和空间意识。去年我看了一张八大的八尺山水原作,很震撼,旁边是王原祁四尺整纸的画,画得很好,但是在八大的画面前就显得有点灰暗。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在八大的空间把握中看到了现代意识。虽然黄宾虹对八大颇有微词,认为他只是在分布和疏密上下工夫,但我以为这是曲解,分布和疏密仍然是古代传统的概念和术语,但绘画和书法的空间意识,是现代概念,从现代空间意识看,我认为八大,包括石涛等几位古典画家反而比黄宾虹超前。不管对古人的学术评价如何,可以说,当今中国水墨画历程不能想象没有八大和石涛的存在,多少后人受益于他们的实验性,而且至今难以超越。

中国水墨的现代性转化,总要有历史坐标,事实上,张大千,齐白石、黄宾虹、陆俨少,傅抱石等辈的实践,有意无意都在他们的资源中汲取营养,获得启示。石涛《画语录》不能低估,“笔墨当随时代”、“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是富有开拓性和前瞻性的观点。

绘画的机缘是作者和材料间的种种交感和交流,有很大的偶然性。胸有成竹不见得能够驾驭生宣纸,还要懂得随机应变,这是水、墨、宣纸、用色等等多年实践积累而来的默契。吴昌硕、黄宾虹的色彩大异,前者不忌明艳,后者有一种混沌之美,我都欣赏,都借鉴,我曾经长期画水彩、水粉、油画,那些画种的色彩经验也会自然而然进入我的水墨中,有助于把握“色不碍墨,墨不碍色”的意境。

我注重对山川的直白感受,绝不套用一种方法去画不同的山水。画峨眉山是一种画法,画青城山是一种画法,同样是四川的名山,可是感受不一样,笔墨用水都跟着变化,不能拘泥于某家某法了。四川山水不能混同于江南山水,更异于北派山水。我不是专攻山水的画家,不计较山水的程式语言,自己的感受总是第一位的,但不妨碍几十年来我对传统山水画的反复领会,那是太丰富的资源,就像难以翻越一座座大山。古人的山水画,理论、笔墨,甚至感受方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宝库,永远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从山水笔墨里走出来画人物,笔意墨意自然不同,倘若一味画人物,也走不了太远。

我画山水,不是在画水墨风景画,而是游山的散文诗。中国人游山,是情怀、是寄托,和眼前的山水不是主客关系,我不在乎最终能把山水画到哪种程度,而是看重山水能否提炼出不同的笔墨效果。 人面对山水的那种气场,无法复制,我的山水速写就是在画面对山水那一刻的内心状态。

绘画、生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界限了。我一直很欣慰的是至今不觉得绘画是负担。兴趣、乐趣,归根到底是一种智力的欲望,如果连画画的欲望都没有了,肯定画不下去,绘画成为负担,成为谋生手段,那是艺术的绝路。 但画家并不意味着一天到晚画画儿,伴随思考和智力,才能真正领会绘画的真谛,激活判断,随时调整坐标和方向,不然,画画只能成为低层次的技术活。

中国画是一种修炼式的绘画,我原来写过一篇感想:《中国画是养出来的》,养,意味着时间的凝练和沉淀。中国画的所谓“衰年变法”,是世界绘画中独一的概念,就是指时间陶冶洗练的作用。倘若没有齐白石黄宾虹的高寿,就没有齐白石和黄宾虹的境界。八大山人也一样,他的重要作品都是出于60岁以后。 中国艺术讲究积淀,一是知识的积淀,二是笔墨的积淀。单论笔墨的积淀,意识到了,未必上得去,长期磨炼的过程不可少。 但我不太注重将素材和题材的细分,真正的高手,山水、人物、花鸟、工笔、写意,都不分界限,因为中国画的唯一母题,就是笔墨,笔墨意识,笔墨积淀不解决,专攻任何题材,画品也上不去。

同样,书法也不等于笔墨。王铎的书法很好,但画品一般。书法跟绘画,有联系,有分别,要有意识地去融通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很不易,齐白石和黄宾虹在这二者的关系上反复地解决了几十年。

我坚持书法修炼,但目的不是书法,而是绘画前的准备状态,临临写写,忽然有了感觉,就开始画画。好比练气功,摒弃一切杂念,平和虚静,即便不画画,但我需要这样一种体气的节奏,在绘画感觉还未饱满时,就是临着玩,体会笔端的微妙变化、转折。总之,我不想成为书法家,写字只为养心。所谓笔墨之道,摈弃任何外界的纷扰热闹,必须全然孤独,聚精会神,才能拥有思考和灵性。

画家应是半个出家人,不为形役,不为世扰,除了我那两平方尺的案桌,除了每天面对素白的宣纸,我别无所求。

文/彭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