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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达访谈:从引领新浪潮的电影人到表达平凡之美的艺术家

时间: 2012.4.20

采访时间:2012年3月14日
采访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采访形式:全英文媒体群访
受访艺术家:阿涅斯·瓦尔达

在与记者开始对话采访前,瓦尔达这样表述对于自己艺术创作的体会,“如果你想有时深入理解某些事物的意义,你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我希望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这样做。我并没有定义任何事情但是我喜欢作品间的联系,与某件作品的联系。”接下来她以《乌托邦之薯》为例来说明自己装置作品的创意和创作。

出于偶然,瓦尔达开始进行这个装置作品的创作,她认为这些土豆非常具有象征意义而她的作品也正是通过非常质朴又平凡的事物中来发现美,于是她从这些心形的马铃薯中发现表现沟通的可能性。她把这些马铃薯带回了家任由它们在自然状态下变化,这些马铃薯并不能吃,但那个时候她在自己居所的地下室里花了大量的时间观察并拍摄了非常多的图片。

2003年瓦尔达因受邀请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缘故开始创作这个装置作品,影像中出现的声音仿佛是薯类呼吸的声音,她认为自己将众多马铃薯置放在地面之上与影像相呼应的形式,是源于现实,而不是使之凌驾于另一种概念和认知之外的形式。薯类以蔓延的形式与真实世界相联,使人仿佛置身于薯类世界之中。

在这件作品中,瓦尔达也阐明了自己如何从影像跨界创作装置作品,首先她拍摄剪辑了长达六分多钟的视频作品,并拍摄了很多静态的图片,随后为了让观者可以长时间驻足观看完整作品,她特意在作品前面放置了凳子,使观众感受到仿佛为薯类乌托邦所邀请来进入这样平凡而美丽的世界。同时让人感觉意味深长的是,这样最朴素也最便宜的蔬菜也需要被关注。伴随于视频中的各种声音,都是生活的声音。对她来说,这件作品也是她介于电影人和艺术家之间的代表作品,因为它体现了用不同表现形式或状态与观众交流方式的差别。瓦尔达也表示这也是为什么她后期选择创作装置艺术而不是拍摄另外一部电影的最好范例。

问:这些土豆来自何方?是原产自中国还是从法国运送而来的?
瓦尔达:噢!现实些吧!这些土豆如果是从国外运过来成本非常高昂,所以它们当然是中国本地的土豆,总重达700公斤的土豆。

问:所以《乌托邦之薯》这件装置作品于2003年在威尼斯双年展上是首次展出吗?
瓦尔达:是的。那次使用的是意大利土豆,那一次我是受当地一个非常著名的策展人邀请参加的艺术展。那一次的展览是以乌托邦为主题,包括大野洋子等艺术家都受邀参加。我用土豆做为主题来表现这些丰富而疯狂生长的植物中蕴涵着生命之美。我曾在年轻和求学期间就经常去参观美术馆和画廊,并很享受在其中的体验,我也曾目睹了艺术的发展和变迁,比如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涌现出所谓的“装置艺术”,一些先锋艺术家开始以不同以往的架上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艺术理念。

问:为什么《乌托邦之薯》采用三折屏的形式来呈现?其中是否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和联系呢?
瓦尔达:三幅画是欧洲十五世纪十六世纪经常采用的形式,弗兰德风格艺术(Flemish Art), 我还有另外一件作品也是三折屏的形式,我喜欢数字三,我也是受弗兰德风格艺术形式的启发而才用三折屏的形式呈现。

问:在本次展览的作品中有两件作品与拖鞋有关,一件是“人字拖”系列(Flip Flops) ,另外一件是“乒乓球,拖鞋和野营”(Ping Pong, Flip Flops and Camping),在其中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或者寓意吗?
瓦尔达:凉拖在很多国家都被广为使用,它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最最便宜的鞋,它其实微不足道,在中国可能十块二十块就能买一双。我用它们来拍照仿佛它们是高端时尚鞋款,我会拍得非常美,配以花朵或者其他的物件。这就像是一个玩笑,这样的拍摄方式其实是时尚界为一些高端时尚品牌鞋拍摄时常用的方法,但是我这样来拍像拖鞋或者马铃薯非常平凡的事物,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玩笑。另外在法语中人字拖的发音是 tong ou tongue,于是从音韵上与Ping Pong和Camping一样,非常上口、有音律感。我们总是讨论如何发现美,在塑料这样普通的材料中也存在着美,当把这些色彩艳丽的塑料制品比如还有气垫放在一起时,在海滩上给人带来轻松带来愉悦的感觉,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以海滩为主题的乐趣,孩童般回忆的乐趣。这些色彩是夏天的色彩,这也是创作的乐趣。

问:您是如何利用多种媒介来实现创作作品,比如说摄影,电影还有声音等等?
答:我将以我的另外一件作品为例,不知道你们是否看过了《努瓦姆梯耶的寡妇》?这件作品由一部电影和14部视频循环播放,你们是否带上耳机听完了一个或者两个述说?你们是不是听完超过一个叙述呢?如果你还没有听过的话,你真的就错过了一些东西,当你在这个空间中聆听一位女士述说她的故事时,其他人可能正在听另外一位女士的故事,这种形式与剧场截然不同,这也是我致力于可实现地为观者与叙述者建立一种新的联系,当你换了不同的椅子带上不同的耳机就是另外一段体验,这跟在剧场或电影院中所有人观看同一部戏或电影不同。这些寡妇都来自同一座岛,都说些“寡妇的话”,这些话是我在拍摄这些妇女的影像时耐心地收集起来的,因为自己也是寡妇,也经常在这个岛上生活,才有机会了解她们并单独与她们拍摄一些不为外人所道的心声。这些女人的体验也许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有着共通性。她们失去了丈夫,有些与家人生活在一起,有些人孤独地生活着,我自己在这些视频的中央,因为我也是寡妇。我想这件作品也说明了你想问的问题,我想空间对我制作纪录片来说有着更多的意义,我想以这种形式更能触发作品与观者的相互作用,更能深入触动观者的感受。有些观众看了三四个视频后他们会再回来把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他们会了解不同寡妇的不同遭遇,所以我的作品实际上是建立了与观者的交流沟通,你需要花时间来看来领会这种联系,这是有意义的。

问:您是自何时开始以女权主义视角创作的?
答: 当然是自我出生开始就如此,既然我身为一个女性,我又怎能有别的视角呢?如果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有差别,是的的确如此,但是说女人(women)和女权主义者(feminist)之间有差别,这是什么意思呢?女权主义者也是女人啊。你知道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曾说过一段非常经典的话,“女人并非生为女人,而是被造成女人”。你生来的性别为女性这是有别于男性的,那么多多少少你会有这样的意识,你在世间的定位是怎样的?自你出生之日起,这样的问题就存在着,并且我注意到世界上有些地区妇女的命运非常可怕,她们需要带着面纱把自己隐藏起来,你觉得这样的情况少见吗?你觉得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吗?即使在发达国家如法国,即使在当今,男女同工不同酬的现象仍然普遍存在,我猜在中国也是一样的。你知道在工厂工作的女人们她们下了班之后又要开始“工作”,她们受到父系家庭成员的左右不管她们是否有孩子。在大多数地方,家庭中的家长“父亲”或者“丈夫”,“神父”有着对女性行为的决定权。我想女性也因为身体体质上的限制(她们没有男性强壮)并不能做所有的工作,但除此而外我一直致力于为争取女性的权利而奋斗,这并不意味我厌弃男性。也许有时在漫画中女权主义表现出对男性的恨,当然也有表现男性讨厌女性的创作。可以说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反主观(anti-subject),但是普遍来说长久以来女性都非常难以更加独立地学习和工作,比如说我那个时代的法国女性导演,电影导演大概有那么两三位,既然我也被称为“新浪潮祖母”,我事实上是开启一种新的电影形式。在法国现在有非常多的女性导演正如中国也有很多一样,比如导演宁瀛。(插问中国的女导演倾向于女权主义,您是不是这样认为的呢?)宁瀛就是个女权主义者,我记得她有一个电影叫《我爱北京》。(您如何看待中国女性呢?)我上一次来中国是五十五年前,那是另外一个中国,也许在座的你们无法体会。

问:对比55年前您初次到中国,您的体会如何?您又从当年的那次中国之旅中获得怎样的启发呢?
答:上一次我来的时候中国还不被联合国所承认,你可以想象吗?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年后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都无法认出任何当年的迹象了。如果把我带到天安门广场的中间,我会觉得我是在北京。但是现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有着类似的景观(如高楼大厦等等),看不出任何北京独有的特色。我简直无法相信中国发生的变化,伴随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变化,内部矛盾也在激化,与贫富不均相关的不公平事件也在发生。就好像我想起在北非发生的一些革命和与之相伴的一些令人蒙羞的事情……我不能改变这世界上的各种丑恶,只能尽量公正地对待生活中的各种际遇,比如说尊重工人,不受金钱或特权阶层所左右,比如说有些富人会邀请艺术家来进行创作,我从来没有为钱而去创作,我以自己的作品为生并过着正直或者说有尊严的生活。我可以看到中国发生的变化,我也可以看到其他国家所发生的变化。比如说在伊朗他们仍在制造核武器威胁,这个世界疯狂了,在这世界的疯狂之中人们需要艺术,其他人也需要艺术,我们不该停止创作,我们不该蒙蔽自己只说着这世界如何丑陋……我继续做着我的工作,以我的方式,像农民一样做着该做的事情,为花朵和植物浇水灌溉。我老了我可以停下来,但是我热爱我的工作,它可以为人们带来一些感动或是使他们兴趣盎然,或是激发他们。比如说我的作品《海边》,我用了三种不同的媒介来表现,风景摄影,海浪声和沙滩。

问:当我们谈到两性关系时,我想问一下关于您的电影《幸福》的问题,针对其中情节很多中国的影评人以不同角度评价您在影片中所表达的对于爱的理解,您能否阐述下您想表达的关于“真爱”的看法?
答:当有些人离世之后,这种爱并不会停止。影片中男主人公在拥有家庭之后又与金发女子坠入爱河,他回去问他的妻子尽管她在他的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但是否能接受他与其他女子的爱?在法国是不允许一夫多妻现象的,所以说男主人公并未遵守游戏规则而是出于欲望又爱上了别人。后来妻子去世了,她的真实态度其实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她出于真心去接受现状,也许她郁郁寡欢,也许她憎恨不已……幸福有时候就像是乌托邦,现实是如此复杂。欲望,自然的欲望有时会诱使你愚弄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有着欲望,而社会中有着各种准则约束着人们的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遏制人的欲望,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女权主义者。在所有风流韵事中女权主义者认为大部分的受害者为女性,而她们也试图来维护女性的权利。在法国家庭暴力的事件仍时有发生,不仅仅是发生在普通百姓身边,甚至很多富有阶级也有爆发这样的暴力事件。女权主义者在很多城市都设立了女性庇护所,当女性权益受到侵害时她们可以有去处倾诉。我不认为这是公平的。

瓦尔达结语:

我要谈到我上次中国之旅的图片,这次展览单独设立了“中国门及中国回忆”的展厅。那时我还很年轻,1975年。那时候我带了很多的纪念品一个大箱子回法国,如今我把这些纪念品又带回到了中国。那时候国与国之间还没有这些贸易活动,在法国很多人没有看到过这些东西,这些都非常少见。我很感激中国政府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邀请我来中国,我也想说这些照片与现在的中国有很大不同。你们注意到了这些照片中的乡村景象和行事方式吗?作为一个摄影家和艺术家,将这些影像在去年制成装置作品,并在现在再次带回中国并置比较,对我而言是非常有意思的。不是所有的法国艺术家都可以受到中央美术学院的邀请,我既惊讶又兴奋。我美丽的女儿罗莎莉是位设计师,她几年之前就跟我建议将我艺术生涯中的作品整理回顾,这是非常艰巨的任务。感谢这次展览的赞助方和资助方,这一切才得以成行。我也需要幽默地对待艺术展需要钱财资助这件事。结合了我的艺术渴望和各方的帮助,尤其是这座美术馆的馆长和策展人都热情地接待和协助我,这次展览终于实现并且我觉得也还不错。这对我来说是件意义非凡的事情,我已经84岁了,我在中国这么优秀的美术馆中展出(我的作品),来自各地的人们专程来看我的展览,我真的很高兴。虽然我感到疲倦也感冒了,但这对我来说也是美好的时光,谢谢。

采编:章燕紫
翻译:王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