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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累访谈:传统的复活——中国当代艺术的另一种可能

来源:Hi艺术    时间: 2013.10.18

Hi艺术:我们注意到,你在2008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演讲题目就是“传统的复活”,基于什么原因你提出这观点的?

徐累:2008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馆,我的演讲题目用了“传统的复活”这个说法,主要就是想向美国听众讲讲中国传统艺术的时间和空间构成,相应的传统范式在全球化时代的无所适从,以及传统作为一个重要资源,对包括我在内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影响。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无奈的话题,但对美国人讲正合适。因为全球化就是美国化。全球化以经济一体为目标,企图填平世界上高低不平的差异。经济是意识形态的依托,其结果就是文化价值观的因势利导,而国与国之间的强弱又是不平等的,可想而知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今天,也许我们在享受“全球化”的好处,明天一定就会忍受“全球化”的恶果。我们只要想一想现实的状况,经济规模的急剧扩张如何破坏了残存的文化遗产,无论怎样东呼西吁,也只是螳臂挡车。艺术的状况其实是一样的,社会形态如此,没有一件事情是例外的,我们的文化免疫力的脆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当代艺术中,大家图热闹,做了不少明天就准备被遗忘的东西。这样说似乎不那么友善,但事实就是如此。常常能看到评论文章的开头说,“全球化的时代到来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接着是我们应该如何如何,很乐观的样子。传媒掌控这个时代,在一种娱乐精神的蛊惑下,全世界分配简单化的即食产品,反过来又误导了创作和观众,文化很有可能成为临时的、身份不明的东西。商业利益的全球化是求同,而文化的根本是求异,求个性化,这是南辕北辙的事情。中国毕竟是重要的文化版块,今天的艺术如何保持历史性的存在理由,如何保留自我的独特价值,传统的再认识也许就是一个议题。

Hi艺术:“传统”在中国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二十世纪以来,每次文化争论都针对它来说。简单地说,你认为应该怎么理解“传统的复活”的内涵?

徐累:我们似乎都能感觉到“传统”大概的内涵,但一要拿它具体说事儿,差别就大了,因为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操作系统也不同,伦理、纲常、风俗,文化,就好象盲人摸象。以我熟悉的艺术方面,同样说的是“传统”,不同的人赋予不同理解,甚至是相悖的立场,套个流行句式,当我们讨论“传统”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很多情况下,陈词滥调的平庸之作也会强调传统,传统成了不思进取的挡箭牌,这是一个很大的势力, 流行的通俗风格,喜闻乐见的题材,基本上属于“传统”元素的最低认识层次。他们有话语权,以守为攻,担心既得的艺术利益受到妨碍。所以到如今,一说“传统”这个词,变得特没趣,而且提出来有风险。如果像刚才说的,“传统”是这样蓬头垢面,还是别继续提什么“传统的复活”。“复活”是什么?就是已经睡过去很多年的东西,我们重新唤醒它。周围的“传统派”活得本来就很好,是当下的主流,很光鲜了。显然,需要“复活”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差不多是被屏蔽的那部分。在画史上,这种情况也常常有类似,像赵孟頫、董其昌提出画要有“古意”。“古意”怎么理解?就是有一些画家对周围时风是不满意的,以今天的理解说,就是要重新在过去的“传统”中去发现不那么平庸的东西,反叛现行规矩的东西,找到超出现实一般经验之上的高点。这是一种非主流的精神,不是芸芸众生的。和所谓“古意”一样,虽然“传统”说起来很虚无,但做起来也有具体的针对,事实上,“传统”对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提法,追摹的远近是在调整中的,譬如宋人追唐风,明人又心仪宋人,文艺复兴要恢复古希腊传统,这些都说明了传统中有“为有源头活水来 ”的道理,艺术史各个角落最生动的部分组成了传统的关节,我们今天要动一动这些关节,以打破僵化的现状。

Hi艺术: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所说的“传统的复活”,其实是一种逆流?

徐累:若是重新提传统问题了,一定是对现状有不满,或者不满足。八十年代欧洲新绘画的兴起,意大利3C,德国新表现主义,就是对叛离绘画性传统的前卫运动的一次反拨,有阶段性的意义。有时候,重回传统,不是因袭的问题,而是逾越的问题,它是在翻墙。复活传统,本质是一个发现和创造的过程,它不纯粹是从低处向高处追溯,有时候情况正相反。19世纪英国拉菲尔前派,把默默无闻的波提切利从故纸堆中扒了出来,我们这才知道,波提切利是这样了不起的画家,这很能验证杜尚的一个说法,就是后世的艺术家重新召回了历史中被遗忘的艺术家。艺术史就是这样有意思,我曾经作过这样的比喻,传统和我们,它就是电流的两极,接通就可以激活过去和现在,循环往复,产生活力。传统是无形的,在任何一个时代,它显灵的外表可能是不一样的,但它们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就象蝴蝶在每个时期的变化一样,它的蜕变的每一个过程,才是让我们惊叹的部分,才是能够真正赢得尊重的部分。

Hi艺术:近两年中国当代艺术界挂起一股“中国风”,这是不是说明“传统”已经“复活”?

徐累:说实话,现阶段,我对整体上的“传统”在今天的处境一点不抱幻想。一个原因是,之前我们毁坏得太多,现在仍然每天在发生,和“传统”有关系的物质表征已经是支离破碎,眼前所见尚且如此,更何况精神的内在景象?还是那句话,整体文化如此疲弱,已经不是从“传统”哪一段入手的问题,而是需要先“复”起来。需要“恢复”的太多了,需要普及的常识也很多。这是“复活”的前提,否则支点不牢,不宽,刚站上去,就一不小心掉下来,边上一定还有起哄的。

Hi艺术:照你这么说,那“传统的复活”岂不是困难重重,看不到真正的希望?

徐累:尽管如此,但我们也不是无所事事。这就要提到另外一个问题了,那就是传统和个人才能的关系。我相信一些人的个人才能,对一个时代是有弥补功能的。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如果算上二十世纪上半页的现代主义前辈,我们很清楚知道,在现代艺术史上,中国没有诞生任何一个原创的流派,能产生国际性的影响,我们没有在那样一个阵地上,有令人刮目的学术贡献。到了这些年,艺术家基本上是散兵游勇,靠自我的机缘摸石头过河,参与国际性的交流。整体上,我们没有搭出一个理念的框架,由中国注册的概念,那怕是一个小团体。随着中国地位的提升,关于中国身份感的自我加强,似乎有这样一种趋势,在新的艺术创见无所作为的情况下,与传统嫁接,成了权宜之计,以便在国际上容易辨识。事实上,在国际舞台上,一些艺术家就是这样做的,利用原先被世人熟悉的传统资源做文章。在目前青黄不接,却又要有所表达的状况下,不能不说还是行之有效的。

Hi艺术:目前流行的“中国风”是不是这种策略的延伸?

徐累:以我旁观者的看法,这些年,中国当代艺术确实在“传统”的发现上做了不少工作,和国际上的期待不谋而合,或者说里应外合。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在此之前,中国当代艺术是以政治性、社会性的符号,获得了国际上的熟面孔,这些作品被认为是中国的象征。这对西方世界比较容易取得通行证,因为它有现实意义。随着对中国更广泛的了解,这种政治表层符号的解读很快显出它的后劲不足,根本的原因是艺术本体的内力虚弱。文化上还有一个更古老的中国,或者是美学意义上的中国,谁都不可能视而不见。西方的兴趣和我们自己的觉醒同时发生了,到了这个拐点,中国当代艺术迎来了“第二次浪潮”。不言而喻,“第二次浪潮”是在传统美学基础上的跳跃。一些原先以此为本的艺术家得到了指认,另外一些艺术家则审时度势迎合了这种趋势。

Hi艺术:有评论认为,近几年的“中国风”是简单肤浅、功力粗糙地挪用和贩卖传统资源,对此你怎么看?
徐累:中国艺术传统讲究学养的厚积薄发,艺术家准备好了没有,我不知道。不排除有囫囵吞枣的情况发生。究竟要通过传统的路径到达什么出口,应该还是得心应手比较有说服力。坊间有一种担心,就是“中国风”是整体战略需要,不是艺术家内在动力的驱使,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中国不缺察言观色的人,远远不是自诩的什么“独立”,好的事情乱烹一下,弄恶心了,大家鸟兽散。在对待中国传统的问题上,内在的美学关系是最根本的,这里面有我们不同于其它文化的思维关系,阐释习惯,以及它的智慧所在,总体上可以归纳为中国人特有的对世界的理解方式。将“传统”仅仅视为的表面的罗列,仅仅概括成符号,或者笔法,可能会流于简单化的摆弄,弄不好就滑向庸俗化,这应该不是我们的初衷吧?

Hi艺术:昨天还在画大头娃娃,今天就画山山水水,这种现象怎么理解?

徐累:艺术家有选择的自由,但我们还要关心他自我发展有着怎样的逻辑关系。艺术归根结底还是世界观的反映,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从政治性的调侃,改变成山水的隐逸作风,一个是入世,一个是出世,这代表着世界观的彻底修正,这样的艺术家一定是顿悟到什么,否则不会做出“今是而咋非”的选择。不过,对中国处世哲学来讲,进而为儒,退而求道,也是有先例可循的。

Hi艺术:复活传统的标准会不会和国际艺术的标准渐行渐远?

徐累:艺术没有标准,否则就没有艺术的丰富。更没有一个所谓的国际艺术的标准,可以指导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传统制式、不同个人认知的创造活动。艺术的全景是生态化的,东方和西方各自有各自的生态性格,这是一个事实。全球化背景下打造的新文化,是在培养一批没有父亲的一代,这很令人担忧,可是这种现象确实在发生。我们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相似的表情,被整容之后变成看不到遗传基因的新新人类。正因为看到这一点,我们更要找到现代文明成果的差异,这是非常具体非常现实的问题。所以,对文化传统自觉延续,可能就是一些艺术家的优先原则。让“传统”借今天的变貌行走,或者成为今天的支点,这一点也用不着去怀疑了,日本、印度的当代艺术也在做类似的事情。里希特的绘画重新提示了德国浪漫主义传统,这是他的文化传统在今天的一个范本。

Hi艺术:表面上说,传统和当代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和指标,以前卫性的精神来说,你觉得重新提倡传统,是不是一种堕落的表现?

徐累:我赞同一个文学评论家说法,“先锋就是一如既往”。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前些日子在今日美术馆举办的库奈里斯的展览?按这位“贫穷艺术”大师的说法,他作品中的“煤炭不是一种材料,而是维克多•雨果”,“画廊里的马,同样延伸着提香的逻辑”。库奈里斯说,他是十九世纪史诗和巴洛克艺术的遗瞩执行人,可见他的“贫穷”是古典富矿抛得最远的一块石头。这也可以回答你提出的这个问题。

Hi艺术:你觉得以当代艺术的角度,传统当中哪些资源是可以利用的?

徐累:我们理解传统的方式,不是去菜场买菜,在里面挑挑拣拣。我认为中国传统艺术的思维架构是最有价值的,它是认知世界、体会世界的通道,非常智慧,这是骨架。当然还有许多丰富而具体的表现方法,是皮肉的部分。有时候这两者是难分难解的,有些表现简直太惊人了。传统艺术中是不是有观念性?这种观念性是不是也可以站在现代性的角度上来讨论?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李商隐写过一首“无题”我们都很熟悉,“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就四句,却是现在进行时,未来时,再从未来时返照现在进行时,来来回回扯了这么大的空间时态,心思的开合真是妙不可言。与这首诗异曲同工的,我们可以再看五代画家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现实场景中的屏,屏中有幻象,幻象回应现实场景,这种视觉上的思辩关系比凡代克的《婚礼》,委拉斯贵支的《宫娥》早太多了,在福柯的文章中,《宫娥》是现代观念的起始,那么《重屏会棋图》是不是也具有我们理解的现代性?每一种地域文化都有它的精神风水,这种精神风水就是它的创作资源,拉美文学为世界文学地图提供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类型,西方人说这是一种超现实的魔幻,可是拉美文学家并不认同,他们认为女人被床单包裹了飞向天空就是现实本身。这个说法我能理解,有人说我的绘画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我自己知道,还不如说受《红楼梦》、《聊斋》的影响更合乎我的本意。中国的尘世是现实和虚幻并存的,进出自如的,这很自然。所以,若要讲到传统的当代之变,转世和再生的方法多种多样,但愿艺术家能像孙悟空,有七十二变的招数,但纵使他的能量如此,也在如来佛的手心里。
Hi艺术:我们知道,你是以传统工笔画的新表现为人称道,按你的说法,传统的再造并不局限在绘画性,也可以以其它方式?

徐累:首先,我不觉得回归传统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唯一选项,每个艺术家根据自己不同的价值取向,做出自己的最大值。我倒是反而期望能看到完全和传统经验不同的新媒介,新创造,能成为我们未来的新传统,中国应当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希望是如此。其次,在“传统的复活”这个理念上,只要发挥出我们的智慧,任何一种媒材都是我注六经,就像一只宋代的哥窑,和一辆现代的跑车,它在美学的抽象价值是等量齐观的。但你所提出的绘画性的问题,确实是再释传统的重要课题。国际学术界对中国当代艺术中以“传统”传世的做法,也分为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只要保持中国特色,无论是油画、装置还是其它,都可以纳入这个体系。另外一种观点更照顾到绘画的传统功能,就是如果撇开中国传统的固有材料,就是序列之外的事情。后一种说法有它的道理,毕竟中国绘画有自身的伟大传统,历史地看,它的系统强韧,每一步拓展尤其艰难,当代能出这样的成果不容易。明显感觉到这一两年,水墨画家的当代性探索开始显现出成绩,人们的目光终于转向对这个群体的关注。事实上,许多国际上的重要博物馆和其它艺术行业,开始在这一范畴对它进行展示和研究,这是一个好的现象。

Hi艺术:你觉得在国际艺术的格局中,中国当代艺术如果以“传统的复活”的主旨,能够有什么优势吗?
徐累:现实地说,最大的优势就是“传统”能够给予我们庇荫。因为艺术史的预习,人们或多或少在已经看过的文本中得到了注解,这就使正在发生的实践变得事半功倍。无论怎么说,艺术家的个人创造总要回归到“传统”共性中才有意义,这是一种持续性的精神,也是后现代主义的特点。依我有限的认识水平,我以为“传统的复活”,不仅仅只是针对中国的“传统”,对它的理解还应该更宽泛。中国当代艺术家比之西方艺术家,更能接受不同的文化类型,这些都是人类文明的遗训,是全体“传统”的大门,都是可以穿越,赴会的。我们中国人有一种特别的暗器,就是以“中庸”思想平衡各种关系,它是一种适合,一种容纳,一种综合的才能。以这样的智慧落实在“传统的复活”这个主题上,或许又是一场革命,意味着新的变局的开始。 

原文刊载《Hi艺术》2012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