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林（以下简称徐）确切说不出你那年出的国，只觉得时间不短了。

布日古德（以下简称布）是啊，九四年出去的，十五年弹指一挥间，真的是感慨。

徐：你是去的英国？

布：是，开始第一年是在哈德斯菲尔德大学学习，虽然在国内时在各大外院洗礼过两三个学期，去了这所英国中部约克郡的大学，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带有浓重的约克郡口音，我们发傻听不懂。当时一起去的同事都要求找标准英语老师，我们得到的答复是：只有女王讲标准英语，其它全是地方话，你们要是学会了约克郡的话，说明你的英语是最棒的。整化了我们一年的时间，我们才觉得交流自如了。说实话，正经的学专业知识从这里才得以开始。

徐：你在英国学的什么？

先是一年拿了个荣誉本科，主修绘画，然后作了版画研究生。说来有点事多，咱们学艺术的，出去上学，不是说位置难找，而是钱从哪儿来。当时英国虽便那个学校，一年的学费是七千磅至九千磅，折合人民币十万元到十五万，加上生活，少说也得十七八万人民币一年，在当时的中国刚以万元户当富人的经济条件下，我们穷知识份子根本就想都不要想。可无论是谁，上帝的光芒总有照到他的时候，Bradford College艺术系的研究生导师，Ian Coverson 先生看了我的画之后，执意要留我在他那里学习，由他来解决学费问题。我喜出望外，感激不已。可他却把我放到了荣誉本科的最后一年，我问他为什么？我心里想我是中国中央美院本科毕业，我的本科比你这里的荣誉本科要荣誉的多。但他的答复是：‘我只是不肯定你的英语是否可以到读研究生水平’。我当时的心情就是：‘好吧！那我们开练’。凡事都有利弊，这一年我真的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夜以继日，除了在工作室画点画发泄自己，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啃书本，写论文还加上叹气声。论文写完了装订出来，除了书背后没有出版社和定价，其它必需和出版的学术书一样。所读书目，引述观点，词汇索引，前言后语等等一以健全。后来听英国朋友说：这是他们学术生涯中最严肃的第一关。过了这一关其它可以顺水推舟了。可我在最后那两周，几乎天天熬到天亮，不抽烟的人把屋里抽得烟雾缭绕。论文交出去的时候，我的眼睛是花的，看不清小字母。毕业成绩我拿到了1：2，也就是A和A减。仅次于全A。我的导师和分管艺术学院的院长，晃着他们手中的红酒杯说：祝贺你，在一年之内拿下这理论和实践双项成果，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就这样，下一步研究生的路，就算是在这俩人心中铺下了。97年我回来了，等待他们给我奖学金和正式通知书，下半年又回去读的研究生。这一次该我自己来探索，无论是语言还是专业上，真的是顺水行舟了。

徐：你研究生作的什么？

学院只有版画研究生。我是主修锌版腐蚀，后来用金刚砂在版上粘合制版，后来又用丙烯材料制版，后来跟丝网又结合印制。总之现在无论哪个画种，技术手段在不停地发展。我所寻找的，不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我一直在寻找符合我个性心理和文化体验贴切载体。在这个问题上我用的是减法而不是加法。所谓减法，不是说不向人家学习，不丰富自己，而是尽可能地挖掘研究人家的东西，懂得了别人的脉络，这样别人的发展轨迹和水平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方法和程度上观照，然后再来刨析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还是宏扬自己因人而异了。  出国学习的人有千百条难处，但有一条好处是回头看庐山；回头品味祖国的文化。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国际这个平台上来从新审视。

徐：那咱们不谈技术层面谈内容，你画抽象画的根基，内涵是什么？

布：难题来了。举例来说如果当下特普及特时髦读写通俗小说甚至是艳俗小说的时代，我偏偏喜欢上了哲学陈述的方式，还偏偏不理解为什么历史上以神韵，笔墨，和书法为视觉原则的中国文化，没有产生过一个抽象表达流派？我们的中医，太极健身，气功，戏剧唱腔和招数，书法，佛学，道教，最终都以神和气来超越物质状态，进入形而上的抽象和融通境界。为什么视觉艺术就没生这个根？我自己试图在寻找这东方文化里固有的和西方文化所不同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血液里自生，沉淀和延续的哪个民族特性。从视觉线索挖掘，我沉迷于书法。中国书法中的笔墨运行方式和结字心理模式是自己抽象选择的基本源头。按石涛的说法“法于何立？立于一画” 一画即是佛心自性，佛教一真法界。道教之道生一也，即中国哲学之本体，意识之心源本心自性。“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 是反映客观外物之根源。书法式的横竖元素，不是一个外在形式上的横和竖，更不是蒙德里安或极简主义的纯理性陈述。她更象是一个东方的舞蹈者，在觉悟自身的血脉情怀之时，犹如撒了缰的野马，奔弛于混沌之“道”上。这正是中国哲学的核心所在：“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在诸多万象之界选则抽象“一画”存属我个人心性僻好，也是中国这块土地深层延续了千百年活着的道德理念和审美哲学。我在提炼书法中气韵生动的生命力和行云流水式的东方情怀时抛弃和铲除了文字的局限和外象的束缚，再以抽象的方式创作就产生了新的空白和冥想空间，并以今天的认识注入当代的人文精神和自然的观念。以当代的手段舒发气势无忌的自然自在精神。铿锵有力的平铺直书构成了无可回避的坦荡直帅之气势。黑白两极的对与和大地铲雪式的线路开拓会使作品产生强悍无疑的确定性。我在这种抽象实践中，在经验生命的正气，生命的快乐和舒展，生命的坚定和信念，还有对生命的终极的执着冥想。无论黑色还是白色都是最能引人发愣冥想的境界，在那里，没有是或不是，对或不对。只有信的真切。如同米癫拜石，寻找那一刻的禅定。这一点上，我的导师也更赞同。

徐：你在西方搞东方的东西行得通吗？

布：这又是个复杂问题。我们今天的出国，不象明代郑和下西洋那样是向外输送文明。‘改革开放’的性质就是改造和革新自己，后边的‘开放’是邓小平的胸襟，我们承认西方的文明，并敞开胸怀接受文明。所以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发展。这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回顾我们光靠内力进行改革或革命的时候竟是鸡飞蛋打，两败俱伤，无论传统还是现代都曾无所建树，无所发展。生生把先进的文明耗成了落后的。‘改革开放’效正了这个局面。这时期是外力在起作用。看看我们的艺术大腕们，哪个不是出口认证而荣归故里。在国外无论你是用中国传统方式的还是用他们的传统方式，你很可能都被丢进垃圾桶。即便你特接近或有过于某某大师，他们都会认定你没有创意，没有意义。而我们的文化里会认为这样的人功夫还不浅。美国现代艺术理论缔造者ClementGreenberg说：‘If you want to change your art,change your methods’. 美国也是这样做的。他们说的‘创造’大多是改变艺术观念的载体，至少是方式。载体和方式的改变至少产生新的视觉感受，也可能导致整个观念层面的改变。就像科学里发现了新的物质，新的空间。他们整体社会对视觉艺术形式的直接识读和感受能力非常敏锐和健全。不得不赞叹一个普通西方人对创造性形式的识读，认可，鼓力和支持的程度是他们的文化艺术至今都辉煌于世界的成本，也是我们能够在那里生存创作的土壤。我是用东方的精神撞击他们，同时也是用他们的文化开启我自己。我回来这几天看到中国有个抽象画画出极富修行禅意而不入西方画种和理论模式的作品，同时也脱离了我们自己的传统的模式。可喜可贺，来之不易！

布日古德/徐永林/文
文章曾发表于《中国艺术》2009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