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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东:附中奠定了我一生认知的基础

时间: 2014.4.15

刘小东,1963年出生辽宁金城,1980年考入中央美院附中,1984年毕业后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学习。1988年本科毕业后留附中任教,直至1994年考上中央美院油画系研究生,1995年后留在油画系任教至今。谈起附中学习、生活的经历,刘小东说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岁月。在那个年龄所了解的世界,基本上奠定了他一生认知的基础。

采访时间:2014年4月2日
采访地点:刘小东工作室
采访人:朱莉
整理:叶圆凤
编辑:朱莉

记者: 3月29日附中60年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我们艺讯网这次配合附中这边做一个系列校友访谈,借此机会采访到您,想听您说说与附中有关的那些故事,以及对基础美术教育的看法。我们还是从1980年您考附中这个时候聊起,当年您是怎么从辽宁考到美院附中的?您还能回忆得起来当时的一些情形吗?

刘小东: 1980年,我在家乡已经读到高一了,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我父亲有一次读报纸,看到美院附中招生的信息,他让我去试试,也没想到就考上了,很出乎意料,小时候也没有出过远门,知道这个学校招生量很小,没想到能考上。

记者:您在家乡的时候,因为画画广受赞美,可是考附中仍然会发怵。据说您当时在考色彩的时候,考得都吐了?

刘小东:因为年少,见的世面少,在那么一个严肃的考场,我非常紧张,所以产生了一些不适,呕吐什么的,于是打着吊针照样考试。当时的监考老师可能回到学校汇报了这个事情,觉得我有毅力,都病倒了还在那儿画,而且画得很好,虽然没考完,他们还是录取我了,也改变了我的命运。今天没考完试肯定是不可能录取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此事负责。

我们上学时候跟现在不太一样,现在好像用一个标准尺在衡量一个学生,也有了更科学化的筛选,如果出了毛病,找不到任何人的责任,整个社会都往这方面发展了。过去不是,个人是可以承担责任的,甚至能够左右一个孩子的命运。

1980年考美院附中,考试的时候我都没考完,带着呕吐,打着吊针照样考试,当年招生的时候我在沈阳,招我的是许仁龙和过去图书馆的张志新。可能我的这些举动对他们印象非常深刻,他们俩就觉得这孩子无论如何我都要,他们改变了我的命运。在过去,个人遇到偶然的情况会作出判断的,这孩子是一个画画的料,要,就这么简单。现在谁敢这么说,谁孩子是画画的料,谁孩子不是,没人说这个话。这也许跟今天的艺术标准也有关,今天打开了,不见得你是画画的料就真能当艺术家,艺术家也不仅仅指画家,也有别的行业的人做艺术,最后非常成功的。按部就班画画的人,本本分分画画的人,反而被边缘了。所以在今天这种标准更加多元,更加打碎的情况下,是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前几年一招生,美院都得租飞机场,判卷都得在机场里判,不是过去那小屋子里头就决定了,因为那时候社会就认为这样,可能我孩子不适合搞这个,那就不搞了,学学别的。现在你要再敢个人这么下定论的话,那有些家长不答应的。所以今天在基础教学阶段,只能是按步就班,用一个相对科学化的尺子去衡量每一个学生,综合成绩好的就上了,综合成绩分数低的就下来。不管你适合不适合搞艺术。

记者:您曾经说过80年代,附中的孩子非常骄傲。

刘小东:因为附中招生特别少,而且1979第一年恢复招生,到1980年第二届,全国只招23个学生,能考上招生量这么少的学校,的确是非常骄傲的。

记者:给我们分享一下您在附中学习的经历,以及一些印象深刻的故事吧?

刘小东:当时学校的气氛大家像一家人,老师特别认真负责,学生的自学能力也非常强,都是不满于课堂的一些知识,课后也在不停地去吸收,而且刚刚改革开放,整个文艺界涌入大量国外的现代主义思潮,那个时候全民都有一种理想主义狂热,充满激情地去阅读和了解西方文化。

我还记得,当时附中在隆福寺的一个小院儿里头,到了冬天一操场都是煤,还烧锅炉呢,经常还有羊腿、羊肉、大白菜堆在那儿,到秋天大家都可以打枣吃。我们每天只能在食堂吃饭,社会上没有那么多饭馆,学生也没有钱,大家都在一种生活水准上,有的同学家庭稍微好一点的,就是吃稍贵一点的菜,家庭不好的就买咸菜。那个时候很多学生没地方住,就把一个教室改装成宿舍,十几个学生住在里面,大家也没有什么隐私。好多老师也都住在院里的小平房里,或者学校边上。那个年代真的是一个家庭式教育的年代,跟现在一切都靠管理,靠维稳的时代不同。

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基本就三届学生,上一届招生的多,有三四十个,我们一届二十三个,下一届更少十三个,一个院就百八十人,有时候一起下乡,一起劳动,画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不可重复的经历。

记者:展览开幕的时候,我们在现场见到了很多从附中毕业的老先生,从和他们的聊天中,可以感受到他们都有特别浓厚的“附中情结”,您还有附中情结吗?

刘小东:附中的学生都有附中情结。考上附中时都比较小,十六七岁,正是世界观形成的关键年龄,这段时间形成的文化影响,会让他终身难以忘记。我们的世界观、价值观都在附中形成,所以非常难忘,我想每一个人的高中时代,也都是非常重要的。

记者:通过电影《冬春的日子》,了解您跟王小帅是附中时候的同学,您当时那届都有哪些同学?你们后来的交往怎么样?

刘小东:好多朋友,按现在讲都是发小,我们一直有往来。我和王小帅第一年还不太熟,第二年慢慢熟了,第三年就变成比较好的朋友。他比我低一届,后来他考的是电影学院,我已经提前考上了美术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还在一起玩,我觉得跟那一段经历特别有关系。

记者:您在附中学习有四年时间,这四年对您之后整个学习、创作生涯中产生的最深远影响是什么?

刘小东:在附中的经历已经让我形成了某种艺术观,再往后其实就是不断地丰满这个艺术观,一旦形成后就很难有大的改变。以至于后来上美院,我觉得记忆里头很多事情还没有在附中时记得清楚。在那个年龄所了解的世界,基本上奠定了我一生认知的基础。

记者:您在美院本科毕业以后,又回到了附中当一名老师,从附中学生到附中老师的转换,您当时是一个怎么样的状态?

刘小东:实际上大学毕业时,附中老师挺喜欢我,就把我拽到附中当老师,当然我也非常愿意。我和附中学生的年龄差距很小,我很清楚这个年龄的孩子在想什么,有的时候甚至不用过多交谈。因为我刚毕业还是学生的状态,所以跟学生没有距离感,就想把自己走过的路和学生们交流,让他们少走弯路,从中找到更好的方向。因此大学毕业去当附中老师,我觉得是一个蛮好的经历,我还蛮投入的。

记者:后来您又进美院当老师,您觉得附中毕业的学生,和一般高中的毕业生相比,他们的艺术感是否更强一些?

刘小东:整体来讲,附中的学生普遍素质都蛮好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我教过那么多学生,大致有一个规律,附中学生的知识相对比较全面,各方面素养都比较好。所以你看,附中的孩子基本上都不会一惊一乍的,他见得还是多,从小无论从书本到与人交往,他必然是比较宽广的。其他学生有的时候会偏激一些,但是也会有很出奇的才能,附中的孩子有时候比较安分,没有他们有野性。各有千秋,附中的孩子有点像自己的亲戚,不管是几代以后的附中孩子,你都能体会他的内心。

记者:您怎么看附中的基础教育?换种说法,您怎么看待一个艺术家的童子功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您觉得是限制他们的想象力、创造力,还是更大程度上促进了他们的发展?

刘小东:不管从事任何行业,童子功都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艺术有一种天才的成份,但作为普遍性来讲,童子功非常重要。他吸取越多知识,一定对他的将来发展有好处,而且能够促进他走得更加长远。有的时候暂时看不太出来优势,时间再拉长一点,优势就慢慢会显现出来。无论他今后是否做一名艺术家,还是从事其他行业,童子功的全面培养,其实主要是对一个人的素养起非常好的作用。

记者:在新的文化艺术环境下,附中其实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您怎么看附中的未来?为了适应新的文化环境的,附中是否应该在教学上做一些调整?

刘小东:附中过去招生量少,学生以考上附中为自豪,而且有很多人都可以不考大学,但现在很多学生为了考大学而上附中,整个形势都转变了。这种心态的调整,可能需要调整招生量。在新的时期,整个社会状况都对附中形成了一定的竞争力。过去没有个人办学,只有附中一家,或者只有少数的艺术学院有附中,那么它的竞争优势肯定是强。而现在的教育都在追求升学,那么教学质量肯定没有以前好。

整个艺术教育环境都在改变,不仅附中,美院的招生量也扩大了。过去那种骄傲和神话,已经慢慢被打碎了,大学变成了一个普通教育,而不是精英教育。过去一个老师带五个学生,现在带五十个学生,那么效果肯定不一样,这不是校长能决定的,国家一般根据招生量的多少,给你配备资源,所以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面临这么大的转折,附中的升学率也变成一个要求。跟外面的考前班拼升学率,附中肯定属于弱势,他们都是魔鬼式训练,附中要求学生全面发展,需要增强学生更宽泛的教育基础,所以至于教学调整,我没有更好的主意。其实这是矛盾的,但是普通教育和艺术家教育是一个永远也解决不了的矛盾。

记者:其实在最开始您讲的一句话我觉得还挺受触动,现在本本分分画画的人反而会被边缘,我也发现现在很多艺术家都面临生存问题。在貌似艺术市场很火热的年代,依然是这样。

刘小东:我觉得现在应该是一个正常的时代,在正常时代里,从事艺术肯定是个辛苦的行业,是一个成功率非常低的一个职业。我们那个特殊年代每一个学子最后都变成一个有点名气的艺术家,因为那个时候,整个教育系统还没有完全恢复,有特殊才能的人也非常少。

今天每一个孩子从小都受着营养过多的教育,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都很怕掉队,都在追赶着教育。那么在多元的全民都动起来的时代,艺术家成功率就是比较低的,社会不需要那么多艺术家。但是艺术院校又招生那么多,学生考上大学后就想做艺术,这个理想一直在控制他的生活轨迹,会变得很痛苦。一个发达的国家,学艺术的人会更少一点,因为他们维持生活的成本太高了,他们都知道艺术是属于天才的行为,你要不是天才,就早早的远离,别跟着受罪。

所以总的来说,我认为中国渐渐步入一种正常社会,普遍教育水准和劳动成本都在提高的时代,从事艺术的人一定要想好,包括家长,这不是一个一帆风顺那么容易的事业,因为社会真的不需要那么多天才,社会也给不了那么多人机会。这不是说你努力不努力的结果,而是你要学了艺术,就是把它当成一辈子的苦役,成功了是额外之喜,不成功不要怨任何人,艺术是整个社会里最不稳定的一个职业,完全靠个人意志。你要把你的意志,你的思想灌输给社会,让社会接受你,这个难度很大。所以随着艺术学生越来越多,附中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知道这一点。失败了别怨学校,也别怨你的父母,也不要怨你自己,要承担起这种现实。

记者:在今天,附中已经走过60年了,很不容易。您对附中学生或者老师有哪些寄语?

刘小东:附中60年,我今年50岁,我一直认为附中是我的家,虽然我的老家在东北,可是我十六七岁就来到了附中,后来一直在这里成长,我就没离开过这个校园,我没离开过这个母体,大学毕业又回到附中当老师,其实我所有的情感,世界观都在这里形成的。就像我希望我的家乡越来越好,父母越来越健康一样,附中的优势是能够培养全面发展的学生,是全面提高一个人的素质,而不是注重眼前利益,所以我觉得附中仍然是最好的学校,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所以从附中出来的学生,无论做不做艺术,我觉得都是一个高品质、高素质的人,这个比成为艺术家更重要,因为他们会变成这个社会有用和需要的人,他们会在各个岗位上体现自己的能力。他过去是附中的,那么一定具备有深厚的基础,所以我充满信心,而且充满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