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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万专访:艺术家不能只用一种视角去观看世界

时间: 2014.9.5

时间:2014年9月4日
地点:北京麦勒画廊
采访人:林佳斌

艺讯网(以下简称“艺”):您是文革后第一届进入的美院,当时您的创作总是被认为“离经叛道”,也有人认为“越是学院出身的越是反传统”,怎么看待这段时期的经历呢?

夏小万(以下简称“夏”):对,在上学时期我私下已经开始画一些不一样的画,可能是受朝鲜族的影响,但只是在课外,在课堂上或创作课上是不能画那些东西的。那时候自己就是做一些感兴趣的作品。

艺:当时老师是什么态度,支持或觉得不妥?

夏:(笑)那些东西肯定是不能给老师看的,当时也就同学知道我总是画一些“怪七怪八”的东西,还有些雕塑什么的。如果老师知道了的话,应该会说你应该还是把注意力放到重要的课程上面。

艺:8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受到很多西方流派的影响,如早一些的印象派、抽表,后面的达达、超现实主义,还有博伊斯,波普艺术等等。您作为八十年代的重要艺术家,当年也参与了许多活动,如“85新潮”,“后89”等,您那时候的作品是怎么样的面貌?有受到这些西方流派的影响吗?

夏:我毕业后是被分配在一个老牌的工业机械出版社,那是一个像机关的单位,它做的是机械方面的图书,很枯燥,我做的都是纯设计、纯平面的工作,这也不是我所熟悉的,所以当时的感觉很压抑。那个时期我等于是自己用工作之余的时间去画一些宣泄情感的作品。如果说受西方流派影响,可能会有一些早期表现主义风格的影响,就是画一些自己的心情,身边发生的情景。我最早创作的相对有主题的一组画叫《荒山之夜》,因为那时候我喜欢“变形”,就是一个正常的形态由着自己去变,所以做了一个大的很笼统的主题,里面画了许多的精灵、鬼怪之类的形象。

艺:到后面的90年代,可以说您进入了创作期间的“迷茫期”是吗?您说那时候“想要贴近现实经验,但无法创造”,那是怎样的状态?

夏:这跟早期有关系,尤其是到了早期偏后的一个时期,可能对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有一种绝对心理吧,心里面想我画的画要拼命去接近一种好像是“神性的”、“崇高”的东西,但是回到现实当中,这种反差巨大。而且当我早期的作品形成大体语言的定式之后,我突然发觉这些作品表达的内容很窄,太有局限性了,所以后来就想回到关注现实。最开始把一些真实性的内容,比如说更具体的人物,人物的表情,这些细节用更写实的方式画进去。但是这之后我发现,虽然画得很写实,但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感觉。因此那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就在这种状态中游离。

艺:所以那个时候您就不画油画改画素描了吗?您觉得这两者带给您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夏:那是再之后发生的事了,大概90年代末。因为我是学油画的,油画它总是得有一个制造的规格,在心里面总有一种要达到什么样的完成度才觉得满意的标准,才会认为“像”是个油画作品。素描就不一样了,它可以在任何时候停下来。因为素描基本上就是人身体的、知觉等方方面面的延展,它不需要你非得冠上一个“主题”,相对来说比较自由。所以我更多的就是喜欢用素描的方式来画画,这后来也成为了我最常态的一个作画方式。

艺:聊聊您目前的“空间绘画”系列,您是如何定义“空间绘画”的?什么时候开始探索,出于什么原因会进行这样的尝试?

夏:“空间绘画”实际上是针对平面绘画这个命题。因为我画了这么多年的画,总是会去想绘画行为上所涉及到的各种内容。其中一个就是“绘画行为”,虽然我们是在平面上作画,但是这个行为本身却是一种空间的概念,是一个空间的行为。那为什么行为是空间的,结果却要一直固守着平面?这是我心里一直思考的问题。后来的契机是我在今日美术馆做的一个展,展示的是我画的一些纸上作品,那个规模较大,展厅也大,而我的作品又都是很小的,在纸上的东西。当时就琢磨怎么用这种平面的纸去驾驭那样的空间,等于这个问题暴露出来了。做完这个展览后我就开始做实验,就思考能不能让平面的绘画呈现在空间里面,能够让绘画的空间行为和绘画的结构一致起来。

艺:本次在麦勒画廊的个展,主要也是呈现您“空间绘画”这方面的成果,能介绍本次展览与之前展览不同的地方吗?

夏:这个展览在一年多以前就确定了。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看到的就是结果,就是我制作出来空间绘画的这个成品。那么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我认为这个想法的推进是很重要的。实际上我的作品并不是装置艺术,而是绘画本身,只不过我将其从平面绘画往前推进一步,加入了空间元素。这个过程我想用我平时画的素描和空间绘画的作品放在一起来呈现,这样是比较合适的,能让人感觉到它们之间有一种联系,从内容上去观察这个作品是怎么形成的。

艺:我注意到本次展示的有许多“人形”系列的作品,从您早期的“幽灵系列”到“巴洛克形式”的变形等风格,其实“人形”一直是您延续的主题。您是否对这种“人形”的形式有所偏爱?

夏:其实我觉得“人形”是人造型艺术里面最原始的需求。比如说,到后来人形作品里充斥了大量的记录性的写实的东西,但这实际上是后来才有的,后来我们渴望去捕捉真实、研究真实,才开始衍生出很多写实的图像。这种东西是一个理性发展的结果。但如果我们往前看,当你还没有这个动机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人主观想象的一些行为。我可能是某些地方比较感性,可能是心里面有这样的要求和冲动,包括我画写实的作品时,都很难去锁定要“真实再现”的这种角度上面,所以我更多喜欢从心里面去创造拥有丰富情感的内容。我觉得这是人类史没有中断过的一种经验,或者说意识——就是“造人”,我们要“造”一个人,当然这个“人”肯定还是和人类有关系,但是它又不是“人”,它会被创造成一种跟人很接近的,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鲜明形象,然后让别人去相信它的存在。这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方面。实际上我并不是想“造”出一种可怕的形象来吓唬人,我只不过在思考,为什么它那么的狰狞,实际上我是想赋予它一种力量,给它一种强烈的、激动的外表,让人们相信它是活的。这种理解可能跟你们在美院学习的美术史不一样,你们可能更多的是从图示的角度去看作品,思考作品的意义。而从艺术家的角度来说,我认为是要从自己相信它的存在而去创造这些形象,并不是用来骗别人的,这个我觉得是有区别的。

艺:本次展览也有一些属于“造像”系列的作品,您会将一些形象进行“合体”,您觉得这些作品和二维绘画中的肖像画不同在哪里?

夏:我其实很少在“造像”系列选择去画生活中那些熟悉的人,可能会有个别以他的形象作为载体。那么真正意义上,我“造像”的作品,包括这次展出的这批,都是人类史里面的“人”——即人类创造出的形象,比如神、鬼、魔,现代的也有外星人、超人的形象,实际上这些都是人类主观臆造出来的,强大于人,但是又像人的样貌。而且人们真的相信他们就是长这样的,主观意义上我们会认为耶稣、释迦摩尼就是人类的样子。所以我把这些东西整合在一起,把它当做是一个“人造人”的部分。

艺:展厅里还有一个达芬奇的造像,它用的形式好像和其他不太一样?

夏:对,我是用很多达芬奇的手稿把它集合成形。这也是一类,只是我们本来绘画时候是用抽象的线条形式来构成,但这些抽象实际上也是有形象的,比如说很抽象的一笔实际上也是带有形象意味的,只是我们从现实角度不太去好解读。那么,如果把这个形象作为造型元素本身,那他可利用形象再去塑造另外一个形象。这是另外一个选择的方式,这一类作品我也做过一些,比如我也用我画过的很多素描手稿做了一个自己的自画像。本次展览没有展出,但以前在别的作品有展示过。

艺:还有一类是观念性比较强的宋元时期的中国山水画,这与您之前的题材选择差别挺大的,有人认为这是对写实绘画上的一次解构和重组,或者说是对传统的开发和利用。您选择此类题材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吗?

夏:其实山水画本身跟我没有太大关系,甚至说这个画根本不是我画的,我不能去改造它,它不过是一种“复制”。我的创作仅仅是借用中国山水画的学理,就是它形成的那种表达原理,比如说山形是怎样形成的,像在宋代郭熙山水理论里面,我们可以发现那不是在特定角度上直接能够看到的山,那是由很多山构成起来的,而这些山都是由不同角度观看到的各种山形。所以他把这种综合的、移动的、在过程中观看的山水整合了起来,这是中国山水图示形成的一个内在的认识原理。这与西方是不同的,我会对中国山水画感兴趣,主要是对这个概念感兴趣。所以这组作品基本上属于概念性比较强的作品了。看上去是我在画山水画,实际上我与山水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只不过借用了这个形式。因为我觉得把它空间化了以后,我们观看山水画的方式就变得可动了,是移动的,我们的视角就是不一样的了。

艺:谈到视角方面,我注意到您其实在98年的展览《仰望的世界》就画了一系列由特殊视角观看的画。后来您成功摸索出空间绘画形式后也说道,“终于可以用两只眼睛看画了”,您对研究“观看角度”这种视觉探索比较有兴趣吗?

夏:对,特别感兴趣。98年就是刚才说的比较纠结的时候。那时候纯粹的去记录现实让我很不满意,于是我就思考如何让现实的东西通过我的眼睛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因此我很注意形象构成的经验。一个标准图示或者一个人形,我们在什么样的层面会确定那是一个人形,但如果我们在一些特定角度把它画出来,可能会被认为那不像是人形。因为那是根据你的经验角度去推敲而来的,所以这里面会包含这很多经验的成分。我们为什么会选择以那样的角度去认识世界?我们的行为,我们身体的生长形态决定我们地球的条件,周围环境的人和自然之间的对比等,都构成我们观看图像形式的要素。作为艺术家,就不能认为只有一种形式去观看世界,艺术家的认识应该是自由的。所以我很注意观看视角的问题。

艺:您好像也一直在探索“平面和空间”的关系,我记得您之前有做过把铁丝投影到墙面的创作,刚好与“空间绘画”的这种“把平面变立体”的形式相反,而是要将“立体变平面”。您之后还会做这样的尝试吗?
夏:对,这两个是同时进行的实验。我觉得铁丝投影这个方式展开的空间太小,虽然可以做出一个效果挺好看的作品,但后面没什么可延展的空间了。因为把平面解放出来以后,会对很多原有的平面绘画的认识和美学的基础性角度有所触动。如果光用投影那就只是一个形式,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文/林佳斌
编/张文志
图/林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