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4年7月23日
地点:郭怡宗先生家
王民德:现在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中国画已经进入多元化的时代,那么在品评标准上,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把大家统一到一个标准上来。
郭怡宗:现在大家都在谈多元化问题,但关键是怎么一个“多元”法。打个比方,中国画是一棵大树,那么这棵大树的主干是什么?它的外缘是什么?有没有一个界定?如果传统是主干,外来的东西就是嫁接的枝叶,那么嫁接多少?中国画本身的容量又有多大?这都是需要探讨和思考的问题。现在中国画的主干上,嫁接的东西太多了,西画的色彩、构成,抽象的、装置的,日本的,民间的,什么都有了。这是一个基本的现实,面对这样一种现状,如果再用过去的眼光,用传统的品评标准来看今天的中国画,肯定是不行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要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品评标准,那么今天的品评标准是什么?这是当前中国画最根本的问题。
王民德:谈到品评标准的建立,必然牵扯到一个基本的立场问题,就是说,中国画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呢,还是把中国画放到全球文化的背景下,重新认识中国画的传承与发展问题。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场,会带来不同的结果。近百年围绕中国画的传统与现代问题,为什么总是争吵不休?我觉得还是在立场上分歧比较大,或者说截然对立,在这个问题上,您的观点是什么呢?
郭怡宗:我个人的观点是要站在世界艺术发展的角度看东方绘画,站在中国现代绘画的发展战略的高度,来鸟瞰中国画的未来,这样我们才能够看清楚中国画的发展方向,才会对中国画有一个准确的定位。在这个前提下,对中国的传统进行追根寻源,弄清楚传统的基因是什么。基因是不能变的,基因变了,就不是中国画了。传统“基因”就是中国画这棵大树的主干,在传统“基因”不变的前提下,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变,都可以嫁接,都可以发展,也必须发展。
王民德:您怎么看传统的继承与发展问题?
郭怡宗: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传统是什么,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传统的基因是什么,然后才能谈传统的继承与发展问题。任何一种传统都是在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如果传统没有发展,没有变化,那么这种传统不会形成大河,就会变成一个静止的湖泊,跟巴比伦文化一样,早晚要干涸、断裂。中国的文化传统为什么会传到今天?关键是不断吸收新的东西,补充新的血液。美院国画系是传授中国画艺术规律的教学单位,那么我们的基本任务,首先要弄清楚传统的基因是什么,弄清传统这条大河的基本脉络是什么,弄清楚中国画的精义是什么。如果连这些基本的问题都搞不清楚,怎么担当起复兴民族文化、发展中国画的大任呢?
今天看来,从五四时期以来,我们对中国画的改造确实存在一些不正确的做法,很多好的传统丢掉了。由于对中国画本身的基因没有搞清楚,再加上一些政治因素的影响,在中国画教学上出现了许多偏差,致使中国画的传统精神没有能够系统地延续、传承下来。我们看一些中国画展览就可以发现,很多作品缺少中国传统的绘画精神和文化精神。我们现在有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有中西文化的对比,见识也多了,当务之急是把中国画本身的传统基因和这个基因的优点搞清楚,重新建立当代中国画的品评标准,并落实在中国画的教学中。如果这样的话,中国画的发展和振兴是大有希望的。
王民德:您反复强调中国画的传统“基因”问题,您认为这个基因是什么呢?
郭怡宗:传统“基因”就是一种民族文化精神。在经历了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以后,中国画形成了一整套相对规范的创作、品评、审美标准,这些标准非常完善,非常系统,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哲学思想,比如中国画“似与不似”的造型观念,比如中国画的意境营造,中国画的写意精神、人文关怀、笔墨内涵,等等这一切,构成了中国画基本的传统内核,也就是我所说的传统基因。无论现代中国画怎么变化,怎么发展,这种“基因”都是不能变的,变了就不是中国画了。什么东西可以变?工具材料、技法、技术可以变。
王民德:对中国画的传统“基因”,您能否谈得更具体一些?
郭怡宗:就说中国画的造型观念问题,一句看上去很简单的“似与不似”,却包含了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中庸思想,它把写实与写意之间、抽象与具象之间、表现与再现之间的关系,很深刻地揭示了出来。它要求画家不能静态地、纯客观地看待描写对象,太“似”就媚俗了;但又不能离开客观对象,“不似”则欺世。所以在这个“似与不似”之间,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度”,怎么把握这个“度”?这个“度”的空间有多大?只要你选择了中国画,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 “似与不似”的造型观念,也体现了中国画的写意精神。写意是中国画的本旨和核心。写意不是简单地去描绘含混不清的图象和意念,也不是表达似是而非的所谓“形象”,而是通过具有人文精神内涵的笔墨,书写一个画家在对民族、时代、社会、自然、文化等进行深邃的体察之后,所形成的一种精神,一种意识,一种凝练的感情。因此中国画对造型的要求不同于具象的描摹和抽象的“不似”,形象和物象,在中国画里只是一种载体,重要的是表现超乎形象之外的人的感情和内在气质,表现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幽情。和任何一种画种相比,我觉得中国画是最抒情的艺术,因为它重视人的精神本质的直接抒发。
王民德:就是说,中国画的这种写意本质,以及由此形成的造型要求、笔墨内涵、意境、程式,等等这一切,构成了中国画的传统“基因”。
郭怡宗:对。中国画的这种“写意观”,使中国画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在写意理论的指导下,中国画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有再现的因素,又有表现的因素;既重视写意,又重视写实。这种由“写意观”带来的极大的包容性,对画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你必须把所见、所知、所感、所想,综合成一种宏观意识,然后借助笔墨和形象表现出来。如果没有这种宏观意识,如果笔墨没有内涵,如果你没有能力在画面上营造出好的意境,那么你画出来的作品就谈不上民族气魄、民族精神、民族气质。这就是中国画的传统“基因”,如果选择中国画,谁也逃不掉这些要求,逃掉了就不是中国画了。所以我们在谈中国画发展的问题时,对这种传统“基因”是必须搞清楚的,不仅要搞清楚,而且必须要在保留这些“基因”的前提下,进行发展和创新,这就是中国画的传承和发展的关系。中国画所蕴涵的这种文化精神,是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的。不能说,我想怎么创新就怎么创新,也不能说,传统陈旧了,我要重新建立一个新的样式,如果离开了一些基本的传统精神,所谓的创新就与中国画没有关系了。 从中国画的发展成长过程中,可以看出中国画海纳百川的能力,像文学入画、诗词入画、书法入画、金石入画;像文学的叙事性、哲理性,诗歌的意境、抒情性、节律性,书法的时序性、书写性、抽象性,金石的韵味、装饰性,都能在中国画里体现出来。到了近代,西方写实技术的运用、构成因素的融入,使中国画更加丰富完美。中国画这种极大的包容性,决定了它的传统“基因”是有强大的生发能力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一种可持续发展的东西在里面,它是一种良性的循环。为什么呢?因为它不走极端,所以有非常大的拓展空间,这就是中国画千年不衰的根本原因。
王民德:您曾经提出一个观点,要建立当代中国画的“大花鸟精神”,“大花鸟”这个概念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提出来的?
郭怡宗:这个观点是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提出来的。1991年,我用半年多时间在欧洲、美洲、非洲转了一圈,几乎看了所有的大博物馆、美术馆,研究了西方同中国花鸟画相近似的、以表现草木鸟兽等自然静物为主的绘画,他们没有山水画、花鸟画,只有“静物画”。这次游历和对西方绘画的考察,使我猛然醒悟到,我们的花鸟画表现的是精神,是生命,是生机,是人与自然、人与植物的一种生命相连的关系。它不像西方静物画描写客观的具体形象,而是通过花鸟树石这些自然景物来表达意境,表达人的精神、意愿和情感。 其实在中国传统的花鸟画中,画家巧妙地运用比、喻、兴、借等手法,借助精巧的笔墨手段,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精神风貌和情感寄托,这种创作方法充分体现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大花鸟”意识。从美术史发展的角度看,表现精神其实是一种现代意识,中国花鸟画较早就注意到这个方面,“大花鸟”意识的觉醒,使得中国的花鸟画明显具备了现代绘画的精神性,无论是近代的吴昌硕还是齐白石,正是由于他们作品中精神性的充分体现,才使其成为绘画大师。也正是由于精神性的高扬,才带动了技法的自由性,在表达人的意念与情感,在生命信息从自然形态向艺术形态的转移方面显得得心应手。
王民德:您提出“大花鸟”这个概念,对于突破传统的花鸟画程式有什么积极的作用呢?
郭怡宗:我之所以提出“大花鸟”,除了指出花鸟画的精神内涵、文化内涵之外,还强调花鸟画的现代性和时代性。现代花鸟画又不同传统的文人画,它不再是仅仅表达作者的一己私情,花鸟画应该是人类精神文化的飨宴,应该透过花鸟形象来传达出社会、时代的气氛、情调和情趣,“大花鸟”意识使传统花鸟画走向多元,走向开放。 我理解的“大花鸟”意识,包含四个方面的含义:一是花鸟画要描写生命,不是浅层次的肖似,而是表现大自然的生命律动;二是要突出精神性,表达作者的情感精神及其所感所悟;三是作品要有较深的文化内涵,在反映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文化,以及人与生存环境等诸多方面着力;四是要高扬社会属性。现在的时代精神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反映民族与时代是当代花鸟画家自觉的行为。
王民德:在您的《怡园艺话》一文中,您提到了“主题性花鸟画”,在今天,“主题创作”已经很少有人提了,甚至有人很反感这种提法。
郭怡宗:这些年来,我在主题性花鸟画创作上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和精力。其实坚持“主题性花鸟画”创作,与我提倡的“大花鸟”观念是一致的。我上面已经提到,现代花鸟画不应该停留在表达作者的一己私情,应该表现时代精神。歌颂生命、保护环境、呼唤和平、弘扬人性,这些都是当代和未来的大事,花鸟画可以通过她的特有的魅力,奏出和谐的时代主题。但我的主题创作并不是先有主题,而是先有生活感受。我特别珍重生活中的第一印象,那是最新鲜的、最真实的,是特定的时空、环境与你的感受、情绪构成了某种审美契机,触发了情思的有感而发。我把这种方法称为“直觉先行,理论断后”,简单地说,就是直觉创造。
王民德:直觉创造?
郭怡宗:对。直觉创造有两层含义,一是提倡画家对社会生活、对自然界的直接观察与体验作为创作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完成信息的转移与物化,创造出与之相适应的绘画形式语言。二是指创造艺术语言的过程是直觉(非逻辑)的思维方式,并非一般规律指导的必然结果,也不是简单的直接创造,是在生命中直觉的判别、想象和启发,是在大自然感染下的迅速反应,是认识过程的飞跃和渐进性中断,着重表达当时最生动的感受。 但是只凭直觉还是不行的,直觉的最大优点是真实性、原创性,个性能得到保护和发扬,但直觉并非十分深入,缺少理论上的验证推敲。所以在直觉的基础上,还要“理论断后”,也就是说,当构思到一定程度或是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尽量加入理性的思考,把情感的奔流纳入理性的轨迹。
王民德:近百年来对中国画的改造,主要体现在造型观念和色彩观念上,您在中国画色彩上做了很多探索,有的评论家把您的画称为“重彩写意”,请您谈谈对中国画色彩的看法。
郭怡宗:把我的画定位为“重彩写意”,最早是潘 兹先生提出来的。1996年我在中国美术馆办个人展览,潘先生看了我的画展,对我说,“我是工笔重彩,你是重彩写意”。后来多次见到潘先生,他都提到开创“重彩写意”的价值,并鼓励我继续探索下去。“工笔重彩”和“水墨写意”在中国画里面是两大流派,这两大流派从五代时候起就各自独立,分道扬镳了。但是从来没有绝对的分家,历代都有在中间地带探索的画家。走“重彩写意”的路,我也是受到前人的启发。 对“重彩写意”的探索,可能与我的天性有关,我自幼喜爱色彩,学画又是从练习水彩画入手,先入为主。另外,我的故乡——潍坊,是杨家埠年画的发祥地,民间年画色彩对我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的。上大学时我迷恋永乐宫的壁画,这使我对色彩,特别对艳丽庄重的重彩特别钟情。把“重彩”与“写意”结合,一是个人的喜好使然,二是我感到中国画需要一种恢弘的气势。把简括夸张、具有神韵的写意造型和写意笔法,加上充满魅力的重彩材料的精镂细雕和淋漓挥洒,会使画面产生一种新气象。
王民德:这也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要求。
郭怡宗:对。另外一点,重彩写意的实践,发自于我“技法重组”的思考。
王民德:“技法重组”?
郭怡宗:就是把已有的传统技法进行重组。我经常打破各种常用技法本身的界限,不择手段地采用各种技法,这不择手段的实质,我想就是择一切手段。选择应用已有的技法经验,技法经验可以是旧有的,而这种选择、组合是创造性的。无论是水墨、重彩、浅绛,还是工笔、写意、白描、没骨这几种画法,哪种形式和技法都可以根据需要重新组合。我这个“技法重组”的提法提出来以后,曾经有一个交响曲作曲家对我说:“我现在走的路子跟你一样”。
王民德:从您的画中,不仅可以看到各种传统技法和重彩的重组,还可以看到民间绘画和西方绘画对您的影响。
郭怡宗:我在巴黎办画展的时候,有一个评论家借用现代控制论中的“灰箱”概念来评我的画,是在追求中西、工写等几方面的中介状态,以创造自己的新风格,并说“中国人对开发中间地带具有得天独厚的高智商”。“灰箱”在物理学中是指中间地带,我的画正是开发了中间地带,不中不西。我觉得中间地带是一个非常广阔的地带。 我的观点是,不仅传统中国画的各种技法可以重组,西画技法、日本画技法、装饰画技法、现代绘画技法等等,都可以借鉴、组合、融会。中国画本来就是一种融合性极强的艺术,如果能从艺术比较学的角度来广泛吸取营养,只要把握住我们的遗传基因,形式上再多的改变都可以。如果我们创造了一种被世界上更多的人接受的世界性语言,那也是一件好事,与加强民族性并不矛盾。
来源于:中国画艺术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