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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勇力访谈录:中国画是少数人的精神家园

时间: 2010.8.2

时间:2005年1月6日
地点:北京·唐勇力画室
王民德(以下简称王):我们在谈论一个画家的风格时,通常要考虑地域和人文背景的因素,您在中国美术学院教学十几年,现在又在中央美术学院担任国画系副主任,这种经历对您的画风有哪些影响呢?

唐勇力(以下简称唐):影响很大。你知道,不同地域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艺术家的性格、气质和艺术趣味,因此也带来艺术语言和风格上的不同。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在两种不同的环境中长期生活过,对其中的差异,只能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却很难体味到内在的差别。我到中国美院读研究生以前,曾经在中央美院进修过两年,我们那个班有18名进修生,主要是周思聪、卢沉教我们。现在我还保留了一些进修时画的写生,风格与卢老师的画特别接近。考取中国美院的研究生后,我把一些写生带过去,老师们都特别感兴趣,他们希望了解北方绘画,可能出于这样的心理,研究生毕业后,我顺利地留校了。在“浙美”(中国美院)最初的几年,我的画依然保持了北方画的风格,用笔上不求变化,讲究整体感,当时在南方画家群体中,我的画显得很特别。记得浙江有位理论家写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说因为我的留校,对“浙派”人物画的教学和创作产生了很大冲击。当然这只是浙江本土理论家的看法,我自己的感受是,早已被他们同化了。(在浙江)前一两年还保持自己的一些风格和习惯,时间一长,就渐渐体会到,南方画家润含春雨的用笔、用墨,和浙江湿润、秀丽的地域特点是一致的。处在这样一种生活环境中,周围的画家都是从浙江美院的教学体系中培养出来的,我自己的画里也慢慢浸入清灵、婉约的感觉。

王:马蒂斯在谈到艺术家之间的相互影响时说过,一个真诚的艺术家总是在关注别人的工作方向,并且从不回避别人的影响。

唐:是这样,这种影响对一个画家的成长非常重要。如果把我现在画的水墨人物,和二十年前的画做个比较,就可以看出“浙派”人物画对我的明显影响。“浙派”人物画讲究笔法的变化,讲究用水,这两点更容易体现“气韵生动”的审美要求。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北方画不讲气韵,南方画有南方画的气韵,北方画有北方画的气韵,但这里面毕竟有一个表现方法上的差别。南方的画家讲究在一笔中求变化,蘸墨时只是在笔头上蘸一点,这样一笔下去有浓有淡,变化很明显,技术难度更高一些。而大多数北方画家的用笔方法则不同,含的墨都是一样的,浓墨就是浓墨,淡墨就是淡墨,变化不大。再比如勾线,南北方画家的方法也不一样。像李可染先生的用线,是积点成线,毛笔在宣纸上的运行,像耕地一样,是有阻力的,用笔的力度是均匀的,这样出来的线条,变化不是特别大,粗细差不多。而南方画家讲八面出锋,比如:陆俨少先生在一根线中,用笔的力量是不均匀的,有很多微妙的变化。南北方画家不同的运笔方式,加上对“水”和“墨”的各有侧重,所产生的画面效果就会呈现不同的审美特征。南方画秀润、飘逸、清雅,这是它的特色,但也有它的缺点,因为在一幅画里,笔法变化太多了,就显得整体感不强,不像北方画,笔法虽然变化不多,但讲究整体,讲究气势,格局也显得大,所以说各有各的长处。在浙江工作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在水墨画创作上融合南北方的优长,既吸收南方秀润、清雅的画风,在笔墨上有变化,又吸收北方画注重整体的用笔,这样可能会更好一些。

王:除了笔墨表现方法的不同外,南北方中国画还有哪些差异呢?

唐:对“中国画”这一概念,南北方画家也有不同的理解。南方画家认为“笔墨”是中国画的核心,以书法入画是中国画最根本的语言技巧,以笔墨技法语言为基本构成的绘画为中国画,这个观念非常清楚,从来没有动摇过。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正赶上’85思潮,当时’85思潮最活跃的几个艺术家,像谷文达,就出在中国美院,但在中国画的教学上,以“笔墨”为主体的教学体系从来没有动摇过。其实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以前,“京派”画家同样认为“笔墨”是中国画最基本的语言形式,但到了五十年代以后,徐悲鸿力主以科学方法改造中国画,提出“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这种学术主张对中央美院的中国画教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北京又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西方各种现代艺术思潮进入中国,首先会对北京的文化艺术界产生冲击。那么在这个时期成长起来的北方画家,他们的知识结构和学术思想,决定了他们对中国画的重新认识,因此就出现了“大中国画”的概念强调绘画形式的多元化与多样性,追求绘画语言技法的原创性,力图摆脱传统笔墨的束缚,探索中国画新的绘画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中国画”的概念给中国画的发展前景提出了新的启示。

因为对“中国画”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南北方画家对“笔墨”语言的学习过程也不一样。南方画家以“师古人”为开端,花大量的时间临摹学习古人的笔墨技法,然后再“师造化”;北方的画家大多以“师造化”为开端,强调在写生中学习笔墨技法,对传统的笔墨技法一般以观摩为主,少许临摹。当然,一个画家最终要落在“师造化”上,但对于那些正在成长中的画家来说,不同的学习方法,对笔墨语言的理解会有很大不同。

王:您个人认为什么是“中国画”呢?

唐:我认为“中国画”应该单指“文人画”一路,主要是指用笔墨在绢、绫、宣纸上画的画,以写意精神为主要的审美特征,集诗、书、画、印为一体,以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等“六法”作为基本的法则。那么从“文人画”这个角度来讲,“中国画”应该是少数人的精神家园,如果要赋予“中国画”这样那样的历史使命,或者说要承载人类文化使命的话,我想是很难的,因为任何一种文化载体的承载量都是有限度的。比如用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去画一个大的主题,大的题材,它这个承载量够不够?油画的承载量是可以的,但“中国画”是不是能承载这么大的量呢?当然,如果具备一定的造型能力和笔墨能力,画一张几米乘几米的大画,画一个什么主题,也能画。像全国美展获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这种主题性创作,但是,正像人们看到的那样,大多数主题性创作已经失去了“中国画”的笔墨精神,气韵生动没有了,可玩味的文化内涵没有了。如果说这种画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我想只能说它有一种主题性宣传价值,我们既看不到创作者的文心和精神品格,又没有传统笔墨的审美意味。这样的画,只能说是在宣纸上,用笔墨材料和中国画颜色,用西方观念创作的一张“绘画”,或者说一种图画,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画了。

王:这里面牵扯到一个中国画的评判标准问题。西方现代艺术发展到今天,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评判标准的丧失。在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时期,艺术批评是围绕对传统的继承和创新这个基本的艺术范畴来展开的,到了后现代主义,人们却要面对“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家”这样的问题。

唐:确实是这样。我们今天探讨中国画的发展,首先要确立相应的评判标准,那么对“什么是中国画”这个概念进行界定,就显得很有必要了。其实“中国画”这个概念是上个世纪初才提出来的,古人没有“中国画”这个概念。从唐宋以来发展起来的“中国画”理论体系、技法体系和评判标准,都是以“笔墨”和“写意精神”为核心建立起来的,这个标准非常明确。所以我主张“中国画”是一个狭小的概念,单指传统的文人画一路,这样我们才可以在一个具体的艺术范畴内探讨“中国画”的发展问题。比如我们谈“中西融合”问题,那么这个“中”的基本立足点是什么呢?我想,主要指的是传统“文人画”,讲究笔墨韵味,强调写意精神和文化内涵,这种绘画传统与西画讲究科学、写实的绘画体系正好形成对照和互补,这样才存在“中西融合”的基础。有人提出“大中国画”,我觉得这种提法过于宽泛,从“大中国画”这个概念出发,除“文人画”以外的中国绘画,包括民间、宫廷、佛、道、儒各种形式的绘画,都应该统称“中国画”,那么在这样一个大的范围内,“中国画”的评判标准如何来建立呢?不好建立。因为从中国绘画这个大概念的角度来看,只有文人画的体系是最完备的,也最能代表中国绘画的艺术精神。

王:如果对“中国画”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在中国画的教学中就很难形成规范的教学体系,也会给学生带来混乱。

唐:其实,目前很多学院的中国画系已经教的不是正宗的中国画了。很多学生涉及的面太多,今天搞构成,明天搞色彩拼贴,后天搞材料实验,学生对中国画的概念是糊涂的,国画系四年下来变成了一个杂家,什么都会弄点,油画颜色、丙烯颜色都会弄一点,什么都会搞一点,什么都不精,没有形成一个发展的基础,不纯粹。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这一代人过后,下面还会有多少人能成材?再过去三、五十年后,真正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对中国画那么关注和进行艺术上的探索?这种结果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

王:如果把“中国画”指向传统文人画,“中国画”其实是不适合在现代化的展厅悬挂的,因为其中的笔墨内涵是需要细细品位才能体会得到的。

唐:批评家徐建融曾在上海的一次研讨会上提出“非观赏性绘画”的观点,也就是一种“非展览性”绘画,是属于把玩的。我们先不谈这个观点是否正确,单纯从观赏方式来说,传统文人画就是一种“非展览性绘画”。“中国画”是适宜把玩的绘画,就像喝功夫茶一样,需要慢慢品位,这样才能体味中国画的文化内涵。西方绘画主要看造型、色彩、构成,造型好看,色彩明亮,就会吸引人;中国画讲文化品味,讲气韵生动,怎么才算“气韵生动”?全靠个人的体会,玩味,很难用语言说清楚。理论家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论述“气韵生动”的文章,但未必能说清楚,因为它是一种看得见却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境界,有很深的文化内涵在里面。另外,独特的绘画材料决定了中国画对技术的要求很高,一个人即使把古代画论都弄通了,如果笔墨不过关,也很难体会“气韵生动”的真正内涵。

王: 中国画的这种技术要求和文化要求,是需要画家一生去修炼的。

唐:不错。所以我认为,真正的中国画将来只可能在一种比较少的文人圈子里存在,发展的路会很窄,它不会成为一种队伍庞大的流行文化,只可能是少数人的精神家园。从现在中国画的发展状况来看,表面很繁荣,拍卖得也非常火,但这种繁荣,可能是一个短暂的假象,可能不会维持得太长。因为学习中国画的成长过程太漫长了,有些人画了一辈子,可能笔墨还不过关,更谈不上文化品格和精神品格了。

王:对中国画将来有可能面临的这种困境,作为国画系的教授,您觉得美术学院的中国画教学是否应该做出相应的调整呢?

唐:其实这也谈不上“困境”,因为从历史上看,文人画就是少数文人“谴兴”、“散怀”的一种精神寄托方式,只是到了近现代,因为宣传的需要,才赋予中国画另外一种政治功能,这种政治功能早晚会削弱的。但是目前的中国画教学和中国画发展,确实面临一种困惑,这种困惑一方面来自于西方文化的冲击,西方的架上绘画现在差不多消亡掉了,中国画在失去了西画的参照系以后,从自身内部寻求发展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另一个方面,中国的传统文化很难和现代社会生活相联接,它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家园,年青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学习的热情减弱了,参与画中国画的画家会越来越少。就拿现在的考生来看,好的考生都去报考设计、雕塑了,自愿报考中国画系的很少,因为中国画系的学生毕业以后,包括研究生,首先面临生存问题,要凭画画生存就必须成名,不成名就没法生存。这种现状,自然会影响学生对学习中国画的热情和兴趣。所以,怎么来守护中国画的传统,如何发展中国画,确实需要进行一次深入的讨论。

王:我们讨论中国画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其实主要是人物画的问题,传统的山水、花鸟画,古人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很成熟的经典范式。尽管每个时代有独特的时代精神,但基本的笔墨内涵是没有太大变化的。人物画就不同了,水墨人物在引进西画的写实造型观念和方法以后,传统的写意精神和笔墨内涵相应地削弱了。

唐:这里面有个什么问题呢?西画中没有山水、花鸟画,不存在西画的影响,可以按照自己传统的轨道向前发展;而中国的传统人物画,在造型上不是依照现实人物写生来的,是模式化的,要表现现实人物,必须从西画中学习造型方法。所以和山水、花鸟画相比,现代人物画的发展体系有一种特殊性,就是直接受西方影响,对真人写生,然后把笔墨语言加进现实人物里面去。一是要解决造型能力问题,一是要解决笔墨的转换问题,两方面都需要很长时间的训练,需要功力来支撑。同时这里面有冲突——注重笔墨往往造型会出问题,造型好了,笔墨会出现问题。所以水墨人物要把造型和笔墨结合得好,画出品位来,有很高的技术难度。为什么"浙派"人物画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呢?就是把传统的笔墨很巧妙地融入到人物造型里面来了。

我个人认为画好人物画,造型是第一位的,如果造型解决不了,单纯讲笔墨,是画不好人物画的。现在有些人提出中国人物画不要去画写生,画不准确没关系,就按照传统的写意方法去画,只要符合中国画的造型规律就可以了,像中国的唐宋人物画造型,本身就跟现实的人物不一样,但它非常符合造型规律,很美,非常有味道。这种观点看上去有道理,但忽略了现代服饰和现代生活方式、审美方式的变化。传统的衣服都是宽袍大袖,长线条,比较适合毛笔表现,对型本身的要求不是很严格;而现代人穿的衣服都是短装,体形都能显现出来,你画不好就不舒服,不好看。所以画现代人物,第一步是造型能力和造型审美意识的训练和培养,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传统的笔墨语言,这样才能和传统的中国画精神联系起来。

中国画需要一辈子的积累和修炼,因为它不仅要解决技术问题,还要有文化内涵,有精神品格。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国画的教学难度是相当大的。有难度就把中国画给抛掉了?再走一条路子?恐怕对不起老祖宗(笑)。中国画有五千年的传统,那么博大精深,总要有人延续下去。人少不要紧,从国画系培养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去画地道的中国画,比如我们培养一百个人中,里面有三十个人或者四十个人在画中国画就够了。我们作为教师来讲,就是要教给他们正确的路子,如果连这一部分人的路都不正确的话,那我们的教学就是失败的。

来源于:中国画艺术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