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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宁:发现马列维奇

时间: 2015.4.10

2015年4月3日,“马列维奇文献展”在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艺术中心成功开幕,这是策展人方振宁近27年的一份关于马列维奇的研究成果展示,展览最重要的是一份关于马列维奇的年表,这也是至今为止最为全面的年表,通过这个展览,我们全面认识一个叫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艺术开拓者。展览现场,方振宁接受CAFA艺讯网专访,详尽描述了他二十多年的“发现发列维奇之路”

采访时间:2015年4月3日
采访地点: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艺术中心
采访人:张文志
整理/编辑:张文志、余娅

艺讯网(以下简称“艺”):此次展览最重要的成果是一份关于马列维奇的年表,这也是至今为止最为全面的年表,您可否详细阐释它的重要性和意义?

方振宁(以下简称“方”):其实我们有很多了解马列维奇的渠道和媒体,但都是碎片化的。这份马列维奇年表的核心主干是展现从他出生到去世,中间受谁的影响,他影响了谁,然后他怎么去跟同时代的人来往,他的风格演变,他研究的各种风格流派,之后怎样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是一个自然生长的过程。如果你不对马列维奇进行详细的研究,你不会发现这些是怎么生成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方法,可能也是科学的研究方法。在展览之前,2008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开了一堂课,讲艺术和建筑的关系,第一堂课就是讲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绘画,这课程大概讲了七年的时间,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都有印象,如果我们要了解马列维奇就可以去听方老师的课。

艺:西方艺术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艺术家何其多,您为何唯独对马列维奇这么感兴趣,而且一研究就是二十多年?

方:我们现在全世界找大师,已经很难找到了,我们开始往回找,找20世纪的源头,谁的影响最大,谁曾经影响了一个世纪,这样找的时候就会发现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可能是最纯粹的艺术。他与塔特林是完全相反的,塔特林认为艺术应该为社会服务,应该是生产的艺术,马列维奇认为艺术是纯粹的精神上的探索。他们的争论也就成为艺术史上非常有话题性的事件。

世界上最先开始重视马列维奇的是德国,所以马列维奇在他遗嘱里希望自己的著作能在德国出版。世界范围内,在很长的时间里,马列维奇是没有得到应有评价的,第一是前苏联斯大林政权不喜欢马列维奇,后来的政权也不懂艺术,所以苏联有很多艺术家逃亡海外,我们叫“流亡艺术家”。马列维奇在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里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也没有影响俄罗斯的当代艺术。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冷战,我们学到的艺术史都是以西方为中心的艺术史,我们也没有看过俄罗斯从至上主义的角度宣传他们的艺术,你要找美术史的书里面关于马列维奇的片断很少,在教科书中更少。中国介绍的都是巡回展览画派,这是真正影响了我们的。因此我可以说在中国一个研究马列维奇的专家都没有,我如果不去日本也不知道他,我在日本看画册知道有个人画黑方块,才慢慢接触到至上主义、构成主义。从那时开始搜集研究他的资料,已经27年,今天也正好是至上主义宣言发表一百周年,才有了这个展览。

我觉得,现在我们重新返回看20世纪源头的时候,可以发现马列维奇,他是对西方艺术各种流派的综合,他是一个中介。

艺:在深入研究的过程中,您对马列维奇有哪些自己的见解?

方:我最开始研究马列维奇的时候,觉得他主要是靠自学,他两次都没考上美术学院,很悲剧。他自学模仿各种风格,最开始是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主义、象征主义、原始派艺术,还包括抽象绘画。马列维奇还研究过很多人,包括毕加索、高更、康定斯基等等,最后从崇拜塞尚变成自己的至上主义。在这里面有一个转机,1913年马列维奇为音乐剧《征服太阳》做设计,那时候他画了一批素描,在素描里已经出现了正方形,另外在舞台正中间也设计了正方形,但不全是黑的,是有对角线的。通过看马列维奇的设计素描稿,我发现其中几张我忽略的素描,恰恰跟米罗的绘画有非常近似的地方,但是米罗的线条更加柔和,像活跃的细胞,而马列维奇可能比较生硬一些,比较紧合一些。

第二个是我最近才发现的,马列维奇非常崇拜莱热,莱热画物体的立体感或者是画金属的感觉影响了马列维奇。但莱热作品中的很多元素,都是在马列维奇后期作品中发现的,比如说红色的正方形,红色的三角,黄色的菱形等。马列维奇不断研究莱热的结果就是从简单的模仿立体感、金属感的东西,变成了平面的二维探索。因为立体感是三维的,变成二维画面,还需要进一步提纯。

第三个发现是,马列维奇的早期抽象绘画还不是很简洁,当时可能受到立体主义的影响。通过研究发现,马列维奇的艺术实际上是从欧洲当代潮流先影响俄罗斯,再反过来又影响到西方的。所以这样一个反复的过程,就促成马列维奇成为20世纪整个潮流里是不可缺少的,不能替代的重要艺术家。但是其他的俄罗斯艺术家也有很多优秀的,比如说塔特林的装置,爱森斯坦的电影,而且俄罗斯艺术家之间是互相影响的。只有与时代结合在一起,在研究的时候你才会发现,马列维奇的位置便从其他艺术家之间跳了出来,而他则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艺术家。

艺:关于马列维奇研究的现状,国际、国内上大概是什么样?

方:国际上以前是汇集马列维奇的作品,在德国出版过一本画册,是关于马列维奇、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的,三个画抽象的人放在一起研究,讨论同时代的人区别在哪,这是横向研究。对于马列维奇的作品,俄罗斯对其“正方形”有过反复研究,早期的正方形可能当时用的颜料不好就龟裂了,他要在墓地前面放一个黑色的正方形,黑的意义在哪里,这都是可以深入研究的。我们写过《至上主义和后至上主义》,了解到他晚年有回到写实,他整个创作线索是从写实到至上主义,又回到写实。同时也发现后来的写实是不一样的,是有暗示的,比如他画圣母抱着耶稣,圣母其实是农妇形象,因为马列维奇的母亲是农民,他觉得圣母就是农民出身,这就是一个很强的暗示。

艺:马列维奇是否也对中国艺术产生过影响?如果有,体现在哪些地方?绘画?建筑?您可以聊几个例子。

方:中国真正受其影响的艺术可以说没有。第一个原因是中国有少数的极简主义艺术家,但是我觉得不纯粹,我们判断极简主义有很多标准,有一些原则就是不纯粹的。在美术史上我们说的抽象绘画,比如俄罗斯和德国的抽象绘画,一直到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还有大色域的绘画,一直到几何抽象,简练的,趋向极简主义这种作品,这些都是从马列维奇派生出来的。而中国大多数的作品偏向抽象,绝对主义的作品还没有。有些还很不到位,做出来很像工艺品。中国像马列维奇那样纯粹简洁的作品还没有,但这是一个趋势,就是说中国一定是会有,因为在过去中国的艺术里面,有很多很观念的东西,这个观念的东西一定是中国人自己最容易接受的。而如何把这个观念东西提纯出来,再影响到自己当代的作品,我觉得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另外,我们在研究别人的同时,也需要细心研究自己过去的传统。比如说你把米芾的作品切个局部看很棒,真的很超前,很现代,可是那是过去的作品。而如果很完整的模仿一个《千里江山图》,那也是一个传统的山寨。所以你要从传统里边获得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比如说八大绘画里的抽象,无非是把一个鱼放在一个空白的空间里,你会有一种错觉,这个鱼好象是在天上,也可能在水里,你不知道,因为这个白可以暗示任何一种物质,也可以在宇宙。所以八大绘画的暗示性非常强。

我们现在很多人画抽象都是模仿西方的,没有自己的技术。而西方的艺术也在模仿东方,如书法、日本绘画等等。他们抓到了最精华的部分,可是我们反过来模仿的时候,自己的力度还不如他。但是西方人在模仿中国书法的时候也有问题,他们最缺少的是他们不会顿挫。比如清代的书法家包士臣说过,一点高山坠石,这就很抽象,一个点像石头从山上坠下来,如果这样的形象出现你的面前,你的书法写下去一定有力度。然后一横如千里阵云,就像暴风雨来临一样,如果写一横有这样的负重感,你的书法一定是重如泰山,这个学问是很高超的。所以我们需要重新从中国传统里面找到这种最精华的东西,来作为自己的创作源泉。 

艺:马列维奇如果您还继续往下研究的话,还有哪些点您比较感兴趣,或者是觉得还可以再继续往里挖的?

方:第一个感兴趣的是他怎么影响了别人,就是后来的人怎么受马列维奇影响,他创造了什么新的艺术。另外,文献作为研究基础还得继续深入,不仅是文字文献,也包括原作,只有深入了解才会发现问题。比如他和莱热的关系,以前只是知道他受其影响而已,其他并不知道。他跟舞台艺术之间的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至上主义的诞生,我觉得跟他为《征服太阳》音乐剧做舞台背景有非常大的关系,这也需要更深入的研究。但是他对平面设计的影响,对服装的影像,对工业产品的影像,都不如他对绘画本身的影像。

艺:最后一个问题,对于年轻的艺术史研究者,在进行艺术家个案研究的时候,您有怎样的方法论建议?

方:我觉得做年表是最简洁、客观的进入学术的方式,这方法也是我在日本学到的,日本的导师教学生都是从这里开始,从了解基础的东西开始。年表有横向、纵向两个轴,我们可以从横竖两轴交叉研究他的风格演变、社会交往,以及他和同时代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