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墨”这一轮热潮,徐累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在知识系统的更新和表述框架的转型,启发了不少年轻水墨画家在这一领域的突围,说徐累是“新水墨”的重要开启者,一点都不为过。而《享悦艺术》最终定位于“新水墨”,也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受2011年秋拍影响,2012年春拍弥漫着浓郁的观望情绪。在嘉德推出的“水墨新世界”新水墨作品专场中徐累的《夜中昼》以149.5万元高价成交,随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杭春晓博士撰文表示“新水墨”有望成为新的热点,刚刚创刊的《享悦艺术》随即将杂志的定位确定为“新水墨”。随之而来的2013年“新水墨”大热被称之为“新水墨元年”。
享悦:最早看到您的作品是在一本英文刊物上,您是进入国际视野比较早的国内水墨艺术家之一,对东西方文化、艺术的融合肯定有着自己的认识。
徐累:我和“新水墨”这个说法没有直接关系,除了别人把我的画搁里面,别的都和我无关。我不喜欢扎堆儿,尤其局限在某种口号式的概念下,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是限定,没什么好处。何况,在我看来,只有好的艺术和不太好的艺术,至于它们是水墨、油画,还是装置,都不重要。问题在于,既然现在有了“新水墨”这个提法,已经是个事儿了,讨论一下非常有必要。这个领域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了有意思的个案,就得认可它,好好去观察,去研究。我是希望能接近学术本体加以梳理,而不是都冲着利益来,商业利益,学术利益,搅在一起。反正我也逃不掉,已经搁那儿了,从善如流呗。本来画画是私事,没有担当“水墨”的什么愿望,相反,开始是为了反“中国画”才这么做的,刻意不勾线,弄明暗,画空间关系,都是“中国画”的大忌。到现在,我还认为自己是旁门左道,自己弄还可以,别人不要学我的表面文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记得九十年代前后“新文人画”兴起的时候,我们与其中的同道好友是有争论的,那时候我追求西化的现代主义,不想再走“枯藤老树昏鸦”的老路。到现在我还这么认为,传统不是这样一个仙洞,以为躲在里头面壁就是坚守,以为自己的笔墨能做得比古人更好?如果要真正认识传统这座山,我认为得逃离,走远了,蓦然回首,才能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会和原来看到的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表现框架。从现代性的角度看,中国传统特别了不起,许多方面比西方觉悟得早。然后你又靠近了西方艺术这座山,仔细看,发现里面有很多东西,尤其是文艺复兴之前的,其实和东方的认知系统非常一致。东方和西方,后来分道扬镳,各自都有损失。所以西方到了十九世纪以后,重新捡起东方艺术早慧的那部分,开始纯粹的绘画本体研究,如塞尚,凡高。这一点我们在十三世纪的文人画就开始做了。再往后,杜尚做的是类似于禅宗的实践,波洛克的“行动绘画”加入的身体韵律,便是书法的动感啊。原理是相通的,这些都是融合的基础。
赵无极先生说过,他的艺术有两个传统。我非常能理解这里的意思。“他者”,是理解“此在”的好的立场,以西方看中国,或者以现代看古代,视野会不一样。但关键还在于结论,如何在两边的临界处,找到融合的合理性。从林风眠到吴冠中,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但对他们的争议一直持续到今天。这说明走“中西合璧”的道路,比传统保守派的风险要大。可是值得冒险。无论如何,我们有解释伟大传统的责任,借古开今,借今开古,变古为今,你能从中发现,传统是一个活的灵魂,就这好比绕着它转山,转着转着,自己就转基因了。
享悦:这一两年水墨很热,从个人的角度,您对学术和市场两个层面怎么看呢?
徐累:我是一个实践者,类似的看法,本不该由我们这些画画的人来议论。实践和理论,各做各的事,别人做得没到位,我们可以等。自己做得不够,再努力。责任,个案,判断力,这三件事是今天艺术的支撑点,而现在最缺的,就是“判断力”。
对所谓的“市场”来说,我的理解就是收藏系统,我很尊重它。这个系统也比较早肯定我,对一个画家来说,很重要。我进入画廊算是早的,1995年在香港艺倡画廊做第一回个展,反响很好,包括赵无极先生也在展览上选藏了作品,我才知道自己还是有一点价值的。国内当时并没有什么人对我有兴趣,有一段时间基本上是无人问津,正好让我什么也不想,安安静静地画了一批作品。台湾山基金会的林明哲先生又适时鼓励了我,他到南京来看我,收藏了一些作品,他说,“现代水墨系统我有自己的考量,重点收藏,第一代李可染,第二代周思聪,第三代是你”,我很感动。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有这样的收藏家相伴,包括国内的收藏家朋友,我很珍视他们。后来有个收藏家朋友说,把你的作品送拍卖试试吧,我当时的要求是,别放到国画里去啊。当时“当代艺术”这一板块还叫做“油画雕塑”,我的作品姑且还当作国画,所以是嘉德第一次在“油画雕塑”中把当代水墨搁进去了,那是在2002年。现在叫做“当代艺术”,顺理成章多了。
我一往情深将自己归于“当代艺术”这个范畴,是因为再怎么用传统的材料、技法,我的血型是现代主义的,至于是黄头发还是黑头发,不是根本。但在学术这一块,不伦不类确实是个麻烦,“国画”自然不会找我,因为和流行的风气太不一样。“当代”也不会找我,因为我看起来保守,没有社会批判精神,不国际化。学术圈如果要对现代主义中国画作一个表态,往往会选择“实验水墨”,因为在他们看来,“实验水墨”在这一领域,起码是前卫的,政治上是正确的。有些水墨和工笔画家,际遇和我也差不多,2009年我给郝量等几个年轻画家的展览写了篇文章,说了他们的好,也说了他们的孤独,我说在当代艺术中,“他们就是为传统发愿的一群人”。到了近几年,认识上大有不同,好些沉潜的水墨和工笔画家成形了,逐渐成为一种现象。还是市场先追加好感,提出了“新水墨”,不严谨,但确实值得关注。接着媒体也表现出兴趣,推波助澜,多年的淤积一下子喷发,变成这样一个慌乱的局面。学术界的探讨也刚刚开始。
几个方面促成了当前的水墨热。第一,有了一定质量的成熟个案,这是根本。第二,前段时间的中国当代艺术热,确实有很多非常躁狂的作品,让人有点倦怠,在这种情况下,会重新让人寻找有美学底蕴的作品,作为一个补充。第三,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加,文化本体的觉悟,必然对文化传统自主性有所要求。第四,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化传统的当代表达,是一项指标,水墨作为东方艺术的语言体系,如何体现当代成就,国际学术界是有的期待的。
享悦:对于“当代水墨”,您会有自己的分类标准吗?
徐累:从九十年代到现在,水墨画其实已经经历了若干个形态,有不同的历时性价值。有些流派,比如新文人画,概念清晰,画家队伍整齐,和九十年代初的时代背景有一种对应关系。这都是贡献,需要认真总结。艺术发展到了今天这个阶段,认知会不一样,当代水墨,这些作品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做的?做什么?怎么做?做了又如何?与传统和全球化是什么关系?都值得观察和梳理。
在我自己看来,“当代水墨”的根本,还在于“当代性”的立场。
享悦:如何理解您所说的“当代性”?“当代水墨”最关键的表现应该是什么?
徐累:“当代性”首先在“现代性”基础之上的。但它又不是“现代”本身。怎么理解这里面的逻辑关系?首先要理解“现代性”是什么。毋容置疑,这是西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发生的现象,中国也有一些呼应。主要是反古典主义的束缚,革命的范畴很广,艺术语言急速开发,实验的成分大,流派纷呈,最后以观念艺术结束。打个比方,原来的古典艺术是一座塔,二十世纪说,上帝死了,于是大家开始拆这个塔,拆了板砖扔,看谁扔得远。就在人们开始哀叹“艺术死亡了”的时候,物极必返,八十年代,转机出现了,所谓的后现代开始了,又开始重新寻找与以往历史的连结点,逐步发展为今天“当代性”的价值观。“当代性”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很散乱,内容很多,不仅仅是重新召唤古典精神,还包括政治、种族、科技、性别权利等等,兼顾到全球化的流动性、技术和特殊文化的个别性。它的特点,是知识系统的作用。知识系统也包括了对“现代艺术”工具化理解,也就是说,“现代性”是张门票,有了它,你才能进到“当代”的公园里,才能对一些事情作出解释。
如果没有“现代性”的框架,就无法讨论“当代性”的发展,这就是很多传统模式的作品不能放在这里说事的原因。不是活在当下,拿毛笔作画的就是“当代水墨”,这就很无聊了。不少水墨作品,其实还围绕着趣味做,而不是思想层面的阐发。思维方式很重要,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观念”。观念是视觉修辞方面的,不是说什么,而是怎么说。这就是有些“当代”作品表面上很复古,说的好像又不是那些文言,总感觉内在是另外一副骨架,原因就在这里。在我的观察中,当代水墨能够阐明自己思维结构的艺术家其实不多。当然,中国当代艺术中,能真正呈现同样理念的人,也不多。因为有知识,有智趣,会用知识工具打造准确作品的人不多。
即便是当代水墨,仍然有很多基本概念都没有弄清楚。举个例子,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学术圈谈到水墨,是把工笔画排斥在外的。我甚至听到这样的说法,沿用过去的观念,认为工笔与水墨相比,是匠人的艺术,不是一种高级的形式。这跟“水墨”的命题有关。以前我们叫“中国画”,邻邦还有“朝鲜画”、“日本画”,这是缘自文化主体的独立价值,带有某种意识形态的叫法。后来为了去意识形态化,去体制内的样式化,改称“水墨”,还原材料本身,以方便绘画本体的研究。但有些人望文生义,一说“水墨”,就想到“水墨”这两个字的材料本身。于是,“水墨”是正宫娘娘,“工笔”好像是丫头,被排挤,或者干脆叫“新工笔”。这就变得很奇怪,一个妈生出来的闺女,变成两家人。其实,只要稍微懂一点美术史,就可以知道,姐姐应该是“工笔”,过去叫“写真”,唐宋正脉,妹妹才是“写意”,文人画,那是元以后的传统。工笔主要是职业画家完成的,而文人画刚开始是业余绘画。历史有很大的误会,一褒一贬,非常不公平。现在把工笔跟水墨变成一个对立的关系,这显然是没见地的,所以,严格地说,“当代水墨”仍然不是一个恰当的称谓,名不正言不顺。
享悦:工笔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徐累: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强调工笔在今天的意义?并不是因为我的画有些类乎工笔,而是需要正本清源。人类的艺术,开始都是叙事性的,叙事需要手段,六法当中,至少“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是说绘画的基本要素,也就是“写真”必需面对的形象、色彩、构图问题。若要以此推论,中国的唐宋绘画,古代波斯绘画,西方中世纪绘画,对这三个原理的要求几乎是类似的。人类在呈现现实世界的时候,这是最基本的绘画语言。文人画就不是这样的,属于另外一种特殊的绘画现象。
类似工笔画的方法,在以绘画的一般规律反映人类现实和情感方面,是通识。它直接表现,易于变通,无论个人想像的发挥,还是衔接不同类型的视觉经验,都是自由的。“工笔”也有利于西方世界的观众直接解读所要表现的内容,不像水墨画的特殊表现,需要了解“水墨”文化的基本意义,笔墨纸研,才有可能理解你所要表达的内容,进入国际视野的障碍少很多。“工笔”不会像“水墨”一样,单独被当作是异国情调,它的重点在直接呈现,而不首先说上一遍视觉身份,视觉语言,才能接着谈。
事实上,在“当代水墨”中,工笔画的成就比较突出,不信从“当代水墨”中拿掉它试试。
享悦:您对目前的“当代水墨”有什么样的整体评价?
徐累:以我的观察,真正有大容量的艺术家,其实也没几个。我是说“艺术家”,不是“画家”。画家是能提供表面视觉快慰的人,而艺术家不仅有表面,还能透过表面,让人们再多一层感悟和思考。“四王”和八大,谁更能代表时代?不用说了嘛。“当代水墨”还在进行中,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这和“当代艺术”的情况差不多,不妨参照。
还是那句话,现象是浮云,个案才是真经。
享悦:说说您的作品吧。您的作品带有一种虚无缥缈的忧伤的气氛,带有假定性和虚幻性,自成为一个独特的世界。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您最想表达的东西是什么。
徐累:我天生不喜欢人云亦云,也不喜欢随波逐流,尤其发现事物当中虚情假意的部分,就更不会投入,无论对正统还是在野,都是如此。我的反抗方式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就是逃开。所以,在九十年代初,我选择的道路,首先是从群体中走开,甚至走向它的反面。比如说,正统艺术要表现对现实的热情歌颂,在野艺术也要表现对现实的抗争和讥讽,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我的画里用帷幕和屏风作为观念的装置,其实它们还有一种象征,就是,我要阻挡时风对我的侵扰,我要做一个“笔墨不随时代”的人。于是在自己的空间里,我发现了比现实更大的世界,大得多,可能虚无缥缈,但我从中获得了自由。
幸运的是,我私下去的地方,恰好遇见了艺术中的一个大主题,那就是“虚无”或“空无”。中国传统更是如此这般,佛教的“成住坏空”,庄子的“逍遥游”,都在说这个。中国人的世界观是一元论的,现实和虚幻互为印证,彼此相连,自如穿越,比如《牡丹亭》、《聊斋志异》、《红楼梦》,现实和虚幻的世界不仅可观,而且可游,梦游是可信的,到头来,就是一场空。
发现“虚空”是中国文化底色这个奥秘,让我踏实了许多,理直气壮了。然后再回头想那些我心仪的现代主义大师中,不也在异曲同工地追求“空”吗?比如杜尚的“无意义”,伊夫克莱因作品阐述的“空”的主题,甚至安迪沃霍尔,他的浮华包裹的是内部的“虚无”,与洛可可的思想是一样的。中国式的“虚无”是本质结论,是精神,西方人略有不同,在实证“空”是物质,是饱满,有力量的。
所以,我做“实像虚设”的事,也是在比较两者在这方面的异同。无论如何,“虚无”或“空无”,是一个历史主题,无论古今中外。我要叙述现实背面的猜想,黑暗中,什么都可以想像。
享悦:马、青花、蝴蝶、地图等元素在您的画作中频繁出现,您想通过这些不断地构成差异性的意像来表达和传递些什么?
徐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是一个纯粹的画家。纯粹的画家,更多要解决画理的问题,而我对文理更感兴趣。我承认,我的作品是偏向“文学性”的。除了学习如何将文理引申到艺术,诗歌对我的影响比较大。具体说,一是怎样用好意象,让事物合理性和矛盾性碰撞出火星,解释世界;二是选择的意象要凝聚,节制,准确,准确尤其重要,靠它承载意图。再一个,就是诗歌中的节律,也就是这些符号怎样才能有意识上的流动感。所以,很多年,我一点点积聚出这些形象,比如你说的马、蝴蝶、地图,等等,都是意象,或者是隐喻和象征,它们是一个同义词的词汇表,整体上会形成一个谱系的关系,还是为了表达我的世界观。
享悦:说一个具体的问题。你的作品大多以蓝色作为创作的基调,这是为什么?
徐累: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的习惯,都有自己的偏好。我的绘画的主色调大多是蓝色的,其中的一个理由,是来自色彩中的意识形态。从小,我在红色年代生活,见过许多以红色名义行使的革命事件,甚至是暴力。见得多了,内心就会有一种排斥,厌烦这些激情,这些冲突,于是,红色不再是我向往的底色。蓝色正好是红色的反面,抑制,沉默。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文革一片红海洋,唯一抗衡的,便是蓝色,那就是外国人描述当时的中国人,像是“蓝蚂蚁”,芸芸众生。所以,色彩的属性特别有意思,它不仅代表性格,也代表着精神,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我认同蓝的属性。很多人攀登高山,征服了,感觉很伟大,可是,又有多少人对潜入大海予以敬畏呢?在我看来,那可能是一种更为渊深、神秘、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境界,这境界,就是深蓝了。它不像红色那么现实,那么积极进取,有时更像是梦境,代表了一种隐逸的作风。
享悦:您怎么理解绘画中的时间维度?换句话说,我们怎么看待您作品中的时间维度?
徐累:2008年我去美国国会图书馆讲演,主题是“传统的复活”,其中就讲到中国绘画中的时间维度。人类的艺术到了成熟的阶段,都是叙事性的,无论文学和绘画。要还原历史和生活的场景,文学讲故事,西方的圣经,中国的章回体小说,一点一点推进,推进的就是时间。中国绘画中的长卷也是这样,《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还有《富春山居图》一类的山水,都是在时间中演变。包括中国园林,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延长的就是时间。这个特征在中国画里表现得很明显。但并不是只有中国画才这么干。古希腊庞贝壁画,中世纪晚期的乌切洛,都有类似长卷的做法,游观,呈现,是非常自由的方式。但是,随着人类技术和工具的发明,人类社会发展的速度越来越快。过去骑马、乘船,跋山涉水才能见到亲人、朋友,写一封信给恋人,几个月才能收到,多难啊,但等待是美的,才有这么多时间刻度下的情感表现,文学和艺术的古典情怀就是这么来的。现代化首先解决的是时间问题,火车、飞机缩短了时间,绘画的速度从印象派之后,也越来越快,很快,摄影诞生了,绘画更不需要花时间磨砺了,不再靠它记录社会了。所以空间被充分放大了,代替了时间。互联网更是这样,连空间也不存在了。
时间和空间的立场,是人类解读现代艺术自相矛盾的地方,就像麦当劳所代表的快餐文化,当然会损失一部分情感的细微体验。所以,对传统模式的艺术来说,是难题,因为观众没有耐心了,他们需要即时消费,娱乐化。过去的艺术像水槽里的落水孔,慢慢把你像水一样吸进去,吸到作品里面,你乐在其中,变成了一个意念的游玩者,变成作品共同的完成者。而现在的艺术是瞬间制服,靠什么?体量感。体量感就是空间感。这是一个新的要求。
我自己做作品,早一些会纠缠在叙事中,后来更纯粹些,一目了然,也是在调整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要求。一方面想要保持观众的体验乐趣,留给画面的时间多一些,我希望对观众的自我领悟能力有所尊重,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应对今天的趋势,让观众过目不忘。两者做得妥当,并不矛盾。
享悦:最近这几年很多艺术家都在讲要回归传统,传统到底是什么?
徐累:按我的理解,只要文化在过去发生过的事实,都是传统。传统不是空洞的概念,不是“道”啊“禅”啊这类空词,它特别具体,每个人都能找到合理的部分,与自己有关联的部分。传统中,有些是显学,有些是被历史遮蔽的部分,按今天的立场解释,都很新鲜,都有光大的可能。当然,我们理解自己的传统,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知会世界的方法,一定是和别人有所区别。就现代性来说,我们有些方面的觉悟比西方更早,更优越,甚至是影响他们的,比如绘画本体的研究,前面我已经谈到了。再比如五代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现场的人和屏风里的景象互为印证,看到过去,反照现在,或者,看到现在,反照过去,虚和实不断回旋。这种方法不是简单的时空观,也是观看心理的挑战,特别有现代的思辩意识,比委拉斯贵兹《宫娥》里的空间关系早太多啦。西方后现代艺术,仿拟是一条路,我们在明代就开始这样做了,董其昌就是从仿某某某中得出绘画经验的,仿拟就是创作,后现代的思想。这些都是操作的方法论,举一反三,传统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变成创造的新资源。
在我看来,传统不仅是中国传统,也包括其它文化的,应该把过去的文明当成一个总量对待,而我们有一种智慧叫做“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就是擅于体验、调节、中和、平衡的能力,在以知识、文本为参照的今天,我们会做得很好。
享悦:用中庸之道解决艺术的问题是不是背离了艺术中的前卫精神?
徐累:在我看来,恰恰这是中国当代艺术在目前的文化现实,所能走通的路。在世界性的现代主义发生过程中,我们实际上是没有什么贡献的,因为起步晚,没有赶上那个年代。即便赶上了,我们可能仍然是个旁观者。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中国人的文化性格不一样。我们对前进的理解方式,不一样。现代主义不妥协,不折中,语不惊人誓不休,就像是西方的发展逻辑,是离心力的。中国人比较能变通,不绝对,文化价值是向心力的,走几步,回头看看,才能再往前。有一首诗是这样的,“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就是这个原理。这就容易解释,为什么“仿某某某”,对中国人是合理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对文本重新解释。今天这个时代,和二十世纪上半叶相比,不可同日而语,那是群星闪耀、大师林立的年代。今天的工作,建立在解释系统上,罗兰•巴特,福柯,德里达,哲学家都是这样,艺术更不用说了,比如音乐,出现的是伟大的钢琴家,指挥家,不是作曲家。对中国人来说,我们得天独厚的能力,就是领会的智慧,变通的智慧,天生会解释。中国人是善解人意的,在理解文化的多样性方面,我们是有容忍度的,这就是贝聿铭、李安的创作成果,在他们行业内得到国际认可的原因,从某种角度上,这是中庸之道赋予的文化性格,体现在创造方面的一个范例。
享悦:您是“八五思潮”的参与者,也目睹和见证了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这三十年,您觉得这三十年中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徐累:85以来,中国的当代艺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是快进。我们从隔岸观火,变成国际艺术圈的常客,这个梦,越来越“真实”。中国当代艺术,已经不是门外汉了,有了登堂入室,把酒言欢的资历,这其中,有些艺术家熟练利用西方的运行机制,获得了成功。不过,当我们追求“全球化”的艺术模式时,那种即时性、娱乐化的机巧做法,并不能换来在价值观方面的深度发现,使得我们在表面繁荣中,无法找到真正有力量和厚度的作品。这不是中国当代艺术的问题,而是全球范围内的问题。我们正处在一个文化低谷的时代,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现代艺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机会也就在这个缝隙里。对非西方的、异域文化的重视,似乎是今天的国际标配,希望在“文化例外”方面,中国当代艺术能提供出色的、令人信服的个案,包括水墨艺术。
享悦:接下来您在作品当中会寻求哪一些突破?
徐累:我不是项目艺术家,我的成长是对前面已生成的部分的抽穗,怎么长,随遇而安。但这不是说我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我会在新的作品中,回答你这个问题。做起来,总比说起来难,但必须趁体力尚好的年纪,好好做下去。
编者手纪:
那些精致简洁又遍布玄机的画面中充满了惆怅而神秘的诗意,演员已经谢幕的剧场里弥散着浓郁的虚无主义的情愫……这是第一次见到徐累的作品时恍惚间产生的感受。我想这画的作者更像是一位戏剧大师,他在变换莫测的尘世间帮我们寻出一处“心思渊静、近乎无情”的风景。面对这样的作品,你需要对自己的灵魂拥有足够的掌控力,否则你有可能幸福地被带入一处精神的迷宫而甘愿找不到出口。
那时我并不知道徐累是谁。更不曾想我们要做的杂志因他的《夜中昼》而明确了方向。
“和同时代的艺术家相比,我不是游猎的动物,我的存在方式也许是植物的方式,在此地猜想,在此地瞭望。我的身上落了一些灰尘,它是从古代飘来的,从土星飘来的,所以我看上去不是那么鲜亮,不合时宜。”徐累的自我评价是谦卑的,他是岂今为止我见到的最绅士的艺术家,他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江南烟雨般细腻的忧郁,他敏慧、风雅、骄傲、浪漫,而这样的气质一直延伸至他的作品里,于是有了那些百转千回的画面,那落笔精绝的文章。
原载于:《享悦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