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林海钟先生来京的前几天,天上落下好大的雨。门口的杉树叶在高处茂密旺盛,被风一吹,碧绿碧绿地叮呤当啷。居然让我想起了林海钟先生画里头的古树参天。
其实采访还是要有点准备。“葩里巴黎”,“造帅”,“梵音殿阁图”,照片里大幅作品前站立的古人,一份《藏画导刊》迎面硕大的林海钟先生近照,连续几天成为自家书桌、餐桌的头版头条。
等到书上的铅字,照片瞪到熟络了,真人猛地摆到你眼前,还真是恍惚了好一阵子。他不高,不瘦,平头。大大的眼睛若还要使劲睁大,神情就好像是拿着兵器的卡通版四大金刚。临去美利坚的前一天,怀一设饯行宴。大家调侃着着什么服饰到联合国总部去“报到”,矛头便齐齐指向林海钟先生。他眼睛顿时就瞪成了两颗桂圆,嘴巴连同肚子一齐饱满起来,两手舞向半空,真如金刚。
我问及他“造帅”的文章。他从90度角的坐姿,过度到了斜斜的180度去。两脚放松地压在水泥地上——那是一双不错的直板鞋,黑漆的表面,嵌着几行排列成几何图案的小点。最近流行的并不是复古的圆头,方头款,而正是这样的前面略尖的剑形样式。脚尖处微扁,鞋底做功笔挺直展,系带最好细到不占分量——FTV秀台上去年刮过这样的北欧嬉皮风。
采访是在书坊里头的小间进行的。书坊主人才替换了家具摆设,那房就特地供出来给我们用。我们靠窗坐,窗台一盆清供的芦苇,面前是主人题下的“留云小居”。林海钟先生摆弄着一串好看的珠子,“我们还是要静下心来聆听,感悟。修为自己。”那珠子先前放在手里把玩,后来挂去了脖子,正好垂到胸口,后面的黑色T恤使背景不受干扰,珠子上就只反射着莫兰迪绘画里头静谧安稳的天光。
下午,大家一块儿喝茶。林海钟先生在大大的黑色的行李箱子里摸出来一个一手大的宝葫芦,上头紧着一个包得精致的小塞子。一整个的裹在他手里——就像宝贝。他拧开给大家闻,居然其中藏了他的好茶。他小心翼翼地抖出葫芦里的茶叶。那小东西,卷着边,缩着身子,即使是炒过的都好像还有些青涩,躲起来怕见生人的样子。林海钟先生自己要为我们泡他的天台绿茶。
采访结束。我们仿佛就站在他画的古树下告别。也不对,我站在二月书坊的阳台,望下去——是一整片的“林氏森林”。
1中西绘画“PK”
记者(以下简称“王”):不论中国还是西方,艺术本身占了怎样一个地位?
林海钟(以下简称“林”):中国人从来不讲什么艺术。古希腊人讲的则是文明,文明才是高度。文明也是中国度量艺术的标准。
记者:就中、西对绘画的态度而言,您有什么看法?
林海钟:西方人的态度总体还是比较偏执的。他们没有中国古人那样开阔,把大的文化观念融进绘画。我们还是要感谢中国古人,这一点上,他们早就明白了。
记者:那么,“蒙娜丽莎”传达了什么呢?
林海钟:艺术和修为有着紧密的联系。我们的儒家,道家思想里,人应该学会谦虚,逍遥和自在,气要清,不能浊,不要贪,俗,恶但人是贪婪的,所以我们要把这些不好的去掉,这就是修为。中国的文人画充分体现了这种观念。
蒙娜丽莎只是蒙娜丽莎,其实这幅画好像齐白石的虾一样通俗,如果分析蒙娜丽莎,可以写一本书。
记者:你是站在相当宏观的角度来看待中国画的,西方在这方面是不是做得还不够?
林海钟:作为人,中国、西方都一样,总是一样的热闹,都有浮躁或智慧的一面。中国有些画家持逍遥的态度,西方的智者也是一样。对后世有益的好的东西往往就隐在智慧和逍遥之中。别以为最牛的画家就是那些拍卖行里价钱炒得最高的,事实真的如此吗?
记者:我们这一代处在一个极其开放的时代,留学热,出国潮,到国门外走走看看,这样的机会较古代是便利好多。
林海钟:以前,人也要走,也会走,其实现代和古代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古人关照得要比我们细微,我们比古人粗心一些,从山水画里可以看出这样的差距,假如你没有入微的关怀,走得再远又有什么必要。
记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林海钟:是啊,你无心慧,难道走去美国就可以参悟了吗?走那么远只能让你的脚累。 记者:郑和可以不下西洋?
林海钟:就现在的局面来看,不去也好。
记者:年轻人画中国画,四面八方的诱惑是“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却又来袭”,那种学院式的教育体制对他们会不会有所误导?
林海钟:学院里教你怎么画就怎么画,学什么都是方法。你即使学朋克也有方法,完全是自己选择,这是个人的事情。学院的事我们说了也没用,如果学院哪一天自己觉得有问题了,他们自己去改正吧。
记者:我一直困惑,学传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林海钟:走捷径啊,一下子切入一个高点。没有这个高点,你拿了笔到山里写生,冲着大山大水的只能瞎画一通。你出生到现在,长大成人,哪一点不是学前人受益的呢?把你生下来就放在山里,和狼在一起的叫狼孩,和你的父母在一起你就是个人了。
记者:传统也是相对的。
林海钟:(不答)
记者:西方是否对中国笔墨有认识?
林海钟:中国画的笔墨从六朝“六法”就阐明清楚了。第二条讲到笔法——“骨法用笔,”笔法是绘画的根本问题。西方人则是通过造型啊,色彩之类的来最终认识到用笔。可是他们实际上的认识还是不比中国人。他们只知道“笔触”是用来表现情绪的,我们的“笔法”这两个字所涵盖的已经是无穷尽了的文化意义。
记者:中国人讲用笔。用笔是一种生命形态。我们讲用笔——“筋,血,肉,气,骨”,这些本身就是生命的形态。西方的线只是一种物质形态。印象画派前,用线来表现手臂,脸,线为形服务,你看丢勒的线就是完全服从于形本身的。后来,从立体画派开始,“线具备情感”就慢慢被提出来。梵•高临摹了大量的浮世绘,吸收东方用笔的精神。中国的用笔能喜,能怒,能拥抱,会搏击,完全可以独立存在,我们的书法本身就可以独立成为一门艺术。 林海钟:西方人不懂中国的“修为”与绘画格调的关照,不了解中国的哲学,对中国的用笔就很难真正解读。同样的,我们去解读他们其实也很难。他们看我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们不光知道,还有系统的理论。笔墨,皴法,雅,淡,等等,他们都不懂。我们看他们,其实也如此。
记者:那么西方的绘画和中国的绘画是无法抗衡的?
林海钟:不存在抗衡,文化可以独立生存,杨树柳树各自成行。都说古希腊的雕塑好,牛,历数我们的古代雕塑,质量更好更多。
记者:文化不一样,艺术就不一样。西方人不造墨,并不等于没有造墨用的材料。中国人懒得去“研发”油画材料来,并不是说中国就没有这样的资源。文化是平等的。在兄弟姐妹们正忙于在东方、西方文化里捣糨糊的时候,毕加索猛地发现非洲人也很有文化。
林海钟:(不答)
记者:这是一本刚出版的期刊,你来看人民大学绘画专业的一批学生,觉得画得有趣吗?
林海钟:他们素质都很好,画得不错。可是要是知道点传统的东西,就更加好了。可他们现在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不会那么干了。很多人画一辈子那样的画,最后才知道古人说的从笔墨入手,才发现走了很多弯路。事实,总是很少数人会走捷径的。大多数人对自己信心十足,不去相信“道”的客观存在,认为自己最牛,结果一辈子走弯路。
记者:那显然已经不是传统的游戏规则了。古人唱京剧,现代人拍电影。梅葆玖已经不能反映这个时代的精神了。完全用倪云林、石涛的笔墨来画画,和梅葆玖穿着Hip-Hop的行头唱京剧一样。京剧边缘化了,文人画也面临这个问题。现在有圆珠笔,钢笔,签字笔,甚至荧光笔,超级市场泛滥的已不再是毛笔,砚台裹得严严实实放到阁楼上做收藏用。它们都不是文化的主流了。
林海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只是他们的价值高低不同罢了。
记者:用笔墨来看世界,不好用世界来看笔墨。
林海钟:其实,我感觉你们肩上扛的比我们多多了,我们比你们平和好多。你们没经历“五•四”,没破“四旧”,怎么就整天西方啊,中国啊,两个东西在打架。其实,选择一条路走下去就好了。很简单。
记者:我们这代人身边诱惑很多,眼前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东西像走马灯。 林海钟:是啊,你其实也明白那是诱惑,这些东西没有传统,很多东西是伪的,假的,不是真的好东西。妖魔鬼怪总是多的。要不然就是传统,要不然就是西方,总之选择好一个,好好地走下去。
记者:难道威化饼干里头没有那层夹心?
林海钟:牛奶煮鸡汤好吃吗?你可以那么做,可是我们没人会吃,当然你要好好忽悠一把,弄不好还是有人来尝先,可是这不是把人带沟里去了吗?佛教说是要受报应的。消灭传统相当于杀自己的父母,很多人想灭传统,那你把父母杀了好了。要革命可以啊,你把老祖宗都挖掉。你死了,看你怎么去面对他们。
记者:西方的牛排到了中国,用番茄酱做Sauce。四川菜到了无锡,辣椒递减了一半。古代装裱用轴或者屏条,现在,大家喜欢把画挂到西洋的镜框里。
林海钟:我们从前就没有画框吗?我们的画框是紫檀、花梨木的材料,比石膏轧花的高级吗?其实没有什么中立的东西,中立就是另起炉灶,门类一定要清晰。国画就是国画,油画就是油画,国画里面还分花鸟,山水。首先要弄明白,画什么就都可以了。
记者:西方艺术发展到后现代,表现的是个人的自由,人性的解放。“后现代艺术是一个人创造的个人运动。”(德库宁)中国人讲“道”,“道”要服从大自然,大自然是自由的嘛,庄子的老婆过世了,他就立马敲锣打鼓的,不就是表现人性的自由。“道可道,非常道。”“道”要说清楚了,就非常“道”了。道是发展的,宇宙也是发展的。
2当毕加索遇上李叔同
记者:中国的学院教育是不是在创造力的培养上做得不够?
林海钟:什么是创造力?你想创造什么?不能空谈创造,任何事物的形成都会有一个过程,一些人想把成绩记在个人名下,说自己创造了什么,这些人几乎就是疯子。
记者:漫天满地的小汽车,胡同里弄里都是手机。
林海钟:把汽车弄出来之前,许多人已经在工作了,炼钢的,研究动力的,把汽车组装出来的人叫集大成。话说回来,这些东西现在确实也给人类带来了很多负面的问题。
记者:把创造力放进绞肉机?
林海钟:你完全可以自己去选择啊。我们要批判地看问题。譬如传统的问题,搞不懂是正常的,搞懂倒稀罕。自己不懂,别赖别人,别赖传统。
记者:那么创造力终归是弊大于利了?
林海钟:创造这个词要你去研究吧。
记者:达尔文不知道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他应该会很乐意加入我们目前的讨论。变坏也好,变好也罢,事物总是在发展,变了就有价值。《易经》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管他生出来是驴,是马,总还是要“生”吧。
林海钟:价值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我们倡导的是正面的,环保的,正常的。有报道称,一个农村妇女生了一个三条腿的孩子,夫妻二人真的不开心了。
记者:我们和老外的教育方式上就创造力而言会有很大差距?
林海钟:看你为了什么。中国画就是通过绘画来明了自己,使人变得聪明。绘画本来就是作为自己,让自己明理。如果这样来看,绘画和创造有关吗?今天我在纸上画画,明天我把鞋子在纸上一拍,难道那就是创造吗,就是革命吗,有意义吗?
记者:前不久,听“798”一哥们儿说,他隔壁那位兄弟把自己的肋骨取出一段来做项链坠子。
林海钟:他们走了很多歪路。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对生命有所体悟,然后升华,这就是人生的目标。如果取骨当珠这种方式你认为是好的体悟方式,你可以去体悟一次。画画就是通过画这条路来感知、思考这些问题,离开了道,就是邪径。中国人画画,重点不是在画什么,而是修为怎样,境界可以达到如何。他就像一面镜子,来告诫人们不是去创,而是找,找内心的世界。
记者:毕加索若是能认识李叔同,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艺术和宗教能生出个什么品种来,老早以前就生出来过,长得有点尴尬。“画画拿来修为自己还是拿来表现人类的情感?”他们哥俩儿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会聊得很使劲。
林海钟:所有的艺术和宗教都有联系,你可以考证,艺术本身也是宗教。
记者:你认为金冬心的画有创造力吗?
林海钟:用创造力来看金冬心,你太小看他了。那是他对生活的态度,都来源于生活。 记者:我们或者可以把创造解释为发现,发现了新的规律。“四王”看似没有创造力,其实他们做了一个事情,就是把宋元绘画总结出了规律,他们发现了这样的新规律。好多人看月亮,可偏偏就金前辈搞出那么一张“月华图”。无锡当年,那么多文人骚客汇聚徜徉在太湖边,也只倪老一个人打响了他的品牌。他们的的确确发现了新的规律。常人无法做到,那是天才干的事情。
林海钟:我们来看“文人画”,他是具备创造力的,可是从创造力来思考就错了。中国画的过程就是一面镜子,我前面就说过,树立了很多明确的标准。譬如佛教里,佛陀,菩萨,罗汉都有各自的境界,次第分明,开悟不开悟就不一样。
记者:我看到毕加索和李叔同此刻就坐在我们的身边倪云林发现了空白的力量,董其昌看上去是个集大成者,实则是发现了前人艺术的规律,丰富了艺术的语言。后人模仿董源发现的艺术形式,服服帖帖地做了他的铁杆粉丝,就是“俯首甘为孺子‘匠’”。发现就是创造力。
林海钟:上海人说:侬瞎子,人家就放在那里,你发现不到,是造化不够。
记者:我想问问“文人画”是什么?
林海钟:“文人画”代表了中国绘画的高度。
记者:陈师曾说:“文人画就是那些画里面带有文人的性质,含有文人的趣味,不专在画里面考究艺术上的工夫,必定是画之外有许多文人的思想。”
林海钟:文人画从北宋开始,或者可以更早追溯到王维,他们所发现绘画中比艺术更本质的东西。
记者:金冬心的画是不是文人画?
林海钟:当然是,我个人比较喜欢。可是从整个绘画史来看,他也不能取雅正。“扬州八怪”,是“怪”,当然说冬心“怪”有过之。士夫画才是正脉,堂正,你看北宋的李公麟是士大夫,人物画第一人。
记者:范宽,董源,巨然山林气多,金冬心就是一种市民气。他倒是很性情。宁可追求世俗的真,也不要虚幻的高。“四王”的东西较之,做得反倒不够,即使是正脉,是主流。那“怪”究竟是谁说起的呢?
林海钟:(未答)
记者:我看到你在巴黎写生稿里头有几幅老人正在修剪树枝?
林海钟:那是在朋友家喝下午茶时候画的。
记者:情节加到你的画里了!
林海钟:是啊,那就是速写,作为“格”,其实是不要画情节的。
记者:情节会影响绘画本体?
林海钟:情节就是时代性,以前我们古代高人不画时代性的,就画美感,抒发情怀,除非是什么重大的历史事件。
记者:我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张“清明上河图”。
林海钟:那是当时的风俗情景的描述,是风俗画,古代早有定论。
记者:确实是风俗的,入世的,表现了市井的相。
林海钟:对。
记者:《红楼梦》有好多很世俗东西的描写,它的格如何看待?
林海钟:徐梵澄,他以为不高。
记者:有人说文人画已经边缘化了。您怎么看呢?
林海钟:现在都没有文人了,哪来“文人画”。
记者:那“新文人画”的归宿呢?
林海钟:就是“新文人画”。
记者:它就突然,冷不丁,冒出来了?
林海钟:是,突然冒出来。可以那么说。
记者:那么,我们的文人画,苟延残喘了吗?
林海钟:这样说就不对。文人都没有了,“文人画”就没有了,还哪里来的“苟延残喘”的说法。我们目前要做的只是去接上“文人画”的气。
记者:“文人”的定义是?
林海钟:有儒家思想作为主导,看待生活,看待事物。以这样思想来画画,是文人画。他们的东西格调很高。所以作为我们画“文人画”,要努力去接上,接上就成功了,没接上就是隔靴搔痒,隔岸眺望。现在庆幸的是,我们已经在悬崖下了,接下来就是登上去,走到哪里算是哪里,怕的是好像一些人登到半山腰,忽然还往悬崖里跳。“新文人画”,代表了当代画家的一种态度,一种责任,即承接传统优秀的文人精神,化腐朽为神奇的目标,“新”代表一种学习和参悟的态度,是一个过程,未作定论,需要后来检验,所以以“新”来命义。
记者:儒家在发展,文人也在发展。王国维学外语,学哲学。钱钟书懂得多少国家的语言啊。近代,张爱玲,我的同学钱钟书都是文人(事实上是校友而已,这里纯粹是套近乎)。现代,陈丹青,木心也是文人。此刻,所谓文人大抵是不用笔墨来画了,都跑去干点其他所谓“时尚”的事情。叫陈丹青做个唐诗宋词我看也为难,可人家喜好写散文,多少集子一版再版。唐诗、宋词到元曲,可你不能说元代就没有好诗人。
林海钟:“五•四”后传统被砸烂了,作为年轻人,还是要好好继承传统,去发扬光大。
记者:您说得很对。传统确实要被列入“4A”保护的范畴。我们要用“宜家”的樱桃木给它框出个围栏来,而不再是用老红木了。你对“四门阵”展览怎么看?
林海钟:不了解。
记者:他们的绘画表现形式和“文人画”有关吗?
林海钟:每个人都在探讨绘画本质的问题,只是方法不一样,之后,悟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如果真的悟到了,应该没有什么传统啊,当代啊,这些概念的重合。有概念有划分这本来已经是障碍了。
记者:你觉得武艺的作品里有传统吗?
林海钟:就要看你怎么看传统。你悟到绘画本质的问题了,就可以得到相当自由的状态,如果还没有悟到,那就有限制。任何人在弄明白前都是一个过程而已。
记者:我总是辨不清武艺的国籍。
3笔墨—— 一个必修课
记者:“笔墨当随时代”的保质期有多久?
林海钟:笔墨是真理。本身是千古不变的,不会随时代变化。如果一定要说随时代,我们可以那么理解——肚子饿了,就吃饭。没有人能不吃饭。只是现代人口味变化,就在菜里加上调味料。其实,笔墨本身是超时空,跨时代的。
记者:明末,“八大”跑去江西的山里“隐”起来,画了好些画——站不稳的鸭子,三根毛的孔雀,头重脚轻的石头。那些鱼啊,鸟啊的,统统叫它翻白眼。他朱老很失落啊,民族沦陷了。这样的笔墨形式恰当地表现了他那时的精神状态。时代在变,精神在变。笔墨是时代的镜子。朱老他若能撑撑,活到现在,江西片儿警就会把他从山里请出去,给他汽车,给他房子。他活得好滋润了,小肚腩也起来,准也懒得使劲画个翻白眼的小鸟。眼珠就要恰恰好放到正中心去——那是奔小康。
林海钟:我们要回到艺术本质来看问题。
记者: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您怎么看呢?
林海钟:真正到了浑然天成,什么都是零。如果每画一笔,就想到这是笔墨,这是浓淡干湿,这是经营位置,这画还画不画了?怕是还没到,就看这个是零,那个是蛋。吴冠中是时代造就的人。他的理论其实在中国画传统理论里面是不屑的,以他的理论认识很难进入中国画的大雅之堂。中国画讲笔墨是规律的,笔墨是中国画的基础,只有这条路是对的,这是真理。你看西方,到印象画派时才开始渐渐认识笔墨,而在中国画的学习,这是初步。中国人现在学西方,反而对中国东西又不明白起来。很困扰。悲哀,吴先生开了不好的头。
记者:笔墨表现了一种“道”的观念。春秋战国没有宣纸,不等于就没有笔墨观念,不等于就没有中国文化的精髓。用陶土做瓷器,瓷器里头也有中国的文化。“道”不见得用笔墨来表现,电影啊,歌剧啊,艺术形式是丰富多样的。即使是山上的竹子也有“道”啊。笔墨显然已经不是能表现共性文化的媒介了。
林海钟:但是如果你拿笔墨来判断价值,共性文化处处不笔墨。吴先生的绘画素质很好,若他要知道笔墨,那么,其实就更加好了。更加好的事往往是没有的。
记者:他觉得笔墨要是不能表达情感,拿着“笔墨”就当不了“令箭”。
林海钟:情感有时是造作,是习气。要做的是去静观。情感反而会影响对事物的判断。
记者:你说的让我想到李叔同老师。李老师他出家后专心念佛,练习书法。美其名曰是练书法,其实是抄经。艺术对于他就是七情六欲,他的口号是:“我们要修行,我们要像打击盗版一样把欲望统统打掉!”——好一尊佛。
林海钟:一般的情感没必要拿出来夸耀,不是天大的事情,也不可能被感动。境界高了,情感也就高了,那是宇宙天地的,不是个人的东西。
记者:情感有大有小。王羲之的字是大情感,郑板桥那些属于小情感。艺术里头总要放些情感做酵母。艺术要真,真的东西会高。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虽然是小情感,较入世,但是多么真切,多么感动人。
林海钟:那不是情感,那是境界,是见地。阿炳对社会有深刻的认识。这和他的阅历有关。那么多有情感的人,只有阿炳的情感会“二泉映月”。
记者:情感也有出世的。像“白鸟悠悠下,寒波澹澹起”表现的无人之境,那是一种较为出世的大情感。出世也好,入世也罢,你还是人嘛,中国画要人画,曲子要人谱。
4古树,古人,请N次方连续?
记者:画画的朋友们喜欢在画里面插上几百、几千年前的古树、古人等古玩意儿,他们确实被这些古东西感动着?
林海钟:对啊,也有些人就不是这样。
记者:古代的东西真的比现在的好吗,不会有隔?
林海钟:全看自己。
记者:仿佛树是没有变化的。黄山没变,松树也没变,是情感在变。傅抱石手下的树显然和石涛的不一样,各自有各自的解读。时代变化了。
林海钟:若是总感觉不到那些好东西的好来,那就麻烦了,有问题了。
记者:古树好看,老房子很美,我们确实能在里头学习和体悟到很多经典可贵的东西。你看,现代也有许多美的东西——瑞士的钟表,搞得女士们轮番追风的LV,CUCCI,你在法国量身定制的西装,都很夺人眼球。古树很美,可惜的是却不能代表我们当代人对美的追求。倪云林纸里头的太湖简直“Amazing”,可是只好过过眼瘾,至多放到白日梦里头过个场,那始终是元代老祖宗的情感。不是目前,Now,现在进行时态里我们的当代人的情感。
林海钟:现代人发现好的古代的东西也是一种表达。难道在现代人家里请来几个明代的椅子,就变成了古代的人家了吗?
记者:学习古人优秀的东西确实是捷径,还是要看你学的目的是什么。守住古人的东西,抱着古人的脚不放,被它拖上几百,几千年。衣服,鞋子磨到破,皮肉都开花来,还要狠狠地抱,那恐怕就不大绅士了。
林海钟:(不答)
5濛莎散谈
记者:问一个最朴素的问题——你为何画画?
林海钟:喜欢。
记者:画画过程如何?
林海钟:开心。画和自己有缘分。喜欢就有缘。
记者:今后怎么打算自己的绘画道路?
林海钟:未来不可知。但是我们有愿望。如何通过绘画来知道这个世界,同时,感染这个世界的人,这是一个过程。通过这个过程提高自己的见地,通过画笔让更多人知道你的认知。对自己来说,一方面完善自己,另一方面,能利于周围的人提高审美。
记者:你对自己画画的状态满意吗?
林海钟:很喜欢,很开心。
记者:看到别人写你的“造帅”这篇文章,想问问你对“帅”怎么看?
林海钟:很难说。
记者:你觉得自己帅吗?
林海钟:喜欢自己才长成这样的,呵呵。
记者:“Cool~”“帅”是多面的吗?
林海钟:很多面。首先内质要好。
记者:你在巴黎量身定制的西装呢?
林海钟:瞎玩。还是要找捷径,就像买中国画要找专业的人来帮你看,可以省去许多功夫。顾一个好的服装搭配师,同样也是走捷径,你马上就知道了巴黎的时尚流行。学画也是这样,要拜“牛人”为师。
记者:你对着装讲究吗?
林海钟:看心情的变化。有闲的话就有可能来做。
记者:怎么看待沈石田?
林海钟:我曾一度非常喜欢他。
记者:你的画是否有受他的影响呢?
林海钟:当然有,潜移默化。
记者:他的画哪里打动你了?
林海钟:很难说,就是好。
记者:产生共鸣?
林海钟:就是。
记者:你认为他在“明四家”算牛的吗?
林海钟:国朝第一,不是我个人的评价。
记者:你对日本“南画”怎么看?
林海钟:不是很了解。以后有机会要了解一下。
记者:贝尔说:“一切艺术都是有意味的形式。”
林海钟:那我觉得不是艺术也可以有意味。他说了句废话。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我可以把他改成“一切存在就是有意味的形式。”
记者:你对巴黎饮食怎么看?
林海钟:好吃,每个地方都有它的特色和道理。
记者:艺术家最好学会品菜,做菜?
林海钟:所有人都应该会“品”。每个人到最后都要达到一种境界,不仅是画家。
记者:如果味觉有缺失,作品会缺失吗?
林海钟:即使是完整的人都会有缺失。缺失不是坏事情,有缺才能做好。
记者:你觉得怎样的画能打动人?
林海钟:高尚的画。儒家来讲,画意正的,质朴的,文雅的。
记者:朱新建的画能打动你吗?
林海钟:能。
记者:是不是不见得文雅的画才可以打动人?
林海钟:任何画都能打动人。就是层面不一样。
记者:朱新建的画,武艺的画,你的画,我的画,“电”到了不同的观众?
林海钟:我们看看孔子的儒家思想,要懂的人才能被打动。
记者:再伟大的艺术都是“群”的艺术,只有一群“粉丝”。
林海钟:肯定的。除非社会干预,命令大家。呵呵。
记者:后现代讲“人性的解放”,个体生命的自由。艺术可以是多元的。可能一个派别一天就完了。越高的艺术“粉丝”越少。倪云林的画有几个人能看懂,真正理解齐白石的又有几人?
林海钟:对。
记者:画画的圈子貌似也要潮流一把,设个一周排行榜之类,看谁在报纸,刊物上的“出镜率”最高。
林海钟:好画坏画,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本来就没什么好争的。
记者:你觉得这样的现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林海钟:那看你想要干嘛。
记者:会不会对大众审美取向有所误导?
林海钟:取决于你自己。你是你,社会我说了也没用。总之,我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去学传统,学经典。别人的事情我没法管,也管不了。
记者:西方画家里头有没有比较喜欢的?
林海钟:很多。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有很多好东西。
记者:他们对你的画有影响吗?
林海钟:就是欣赏,看看。
记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你的画里想象不到你是江浙人?
林海钟:所以要游学啊,逛啊,要走出去,要参悟。
记者:地域性的东西被消除了?
林海钟:对,地域性有好处,但是也有其限制。要吸收不同地方的东西,学习众家——众家之长,目的是来悟通真相的。
记者:做起来不简单啊。
林海钟:我们还是要克服。既然地域性有局限,就要多学习,多看书。
记者:所谓“参悟”有具体的方法吗?
林海钟:有。读怎样的书,去什么地方都有讲究。要有选择性的,要辨析。当知道什么是好的之后,才越来越清晰,明确自己的方向。
记者:我们下一代,这么一群喜欢画画的“小朋友”,学中国画有什么好方法吗?
林海钟:临摹是捷径。以“六法”作为指导标准,来看待,去评判。西方绘画理论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我们不用就可惜了。古人脉络清楚,只要我们去看去行,现在很多人搞不明白,其实宝贝就在自己身上。腰里都是钱,还到处去找什么呢?
记者:内心的世界其实比外面大。很多人到心外找东西,辛苦恣睢,昏天黑地。其实,恰恰要回到自己的心里面。
林海钟:又对。
记者:你有一批画尺寸很大,很见功力,你怎么来聚气的?这点要来偷师。
林海钟:孟子有“养我浩然之气”,这是和心境有关,和见地有关,老纠缠细节一定不对。 记者:太棒了!
林海钟:其实也不是天生的,是修的。大画也是最近两年弄的,要慢慢来。
记者:你喜欢喝茶?
林海钟:我喜欢茶,对身体有帮助,同时可以知道自己心的感受。人的各个器官都能把自己带到很高的可能。要培养自己。其实味觉和书画道理是一样的。
记者:处处留心皆学问。
林海钟:对。
记者:那你一定喝过很多名茶好茶?
林海钟:心浮躁了,味觉就不那么敏感了。
记者:洋人的咖啡好还是中国的茶好?
林海钟:都很好。茶的制作工艺高,程序、难度远大于咖啡。论境界和细微还是茶高。 记者:日本“茶道”很讲究吧?
林海钟:日本“茶道”和中国“茶道”两者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中国“茶道”也是最近才找回来了。
记者:最近有没有再去哪里写生或者Vacation的计划呢?
林海钟:长期没有,短期有。
记者:在巴黎那三个月,受益很多吧?
林海钟: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长假,彻底放松。
记者:和当地居民交流得怎样?
林海钟:不用交流。
记者:半隐居?
林海钟:把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就好了。这是让自己进步的最好方式。
记者:王濛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