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常常被归入海外“四大金刚”,这还包括谷文达、黄永石冰[请造字:“石”与“冰”两字相拼]、蔡国强。他们擅长挪用和创造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的符号,同样,因为长期工作、生活在西方,也敏锐而积极地发扬了拿来主义精神。
与其说他们在谋求一种文化野心,不如说,这是无文化之境下的一派,任由生长。
与徐冰的谈话,常常透出一种超出哲学范畴的大智大愚,他更愿用禅的方法来解释其创作方法论。集生活禅意最深的代表作《天书》,成为今天被讨论、被展览最多的当代艺术作品:拍卖会它总以出乎意料的天价成交;至今这部作品还在世界各地展览,未全部回到他在纽约的工作室。
20年前,因为这部作品徐冰被指为“集新潮美术错误之大成者”,今天,徐冰的回应极为简单:“在不同时代都有不同反应,也说明这个作品存在的价值。”
但徐冰不是抱着《天书》等老天爷赏饭吃的人。他的创作甚至开始偏离艺术——你可以认为这是设计,又可以认为这是生活,还可以认为艺术服务于生活。徐冰始终让自己与当代艺术系统保持在某种距离。 他对流行的所谓当代艺术的倾向不屑一顾(原话:“既看不懂又吓人的装置和观念”)。
对话
问:文字作为你的艺术创作元素,始于怎么样的一个考虑?
答:其实是,多年下来反过来看,就是:呃,怎么自己对文字这么有兴趣。艺术有价,源于它诚实, 你有多少它就有多少, 你想利用艺术掩盖或炫耀一点什么都会暴露无遗。文字对我来说是一个宿命……有些东西,是你的你想扔也扔也掉,不属于你的你再努力也得不到。我对文字的兴趣,具体说起来很简单,这与个人的性格,背景有关, 和这一代人的特殊阶段性有关。
问:据说1985那次朝鲜画展成为你改变艺术形式的一次转机?
答:是的,他们的艺术比我们的更社会主义, 展览上那些红朴朴的脸蛋,很社会主义的笑容给了我一个机会, 用比别人稍好一点的眼睛看别人的东西, 看到的却是自己艺术中的问题, 当时我就意识到, 我必须从这种艺术中出来, 做新的艺术, 但新的艺术是什么, 又不知道, 现在想想这是件好事, 从一个地方出来后没有直接进到 “标准” 的现代艺术中去。
有时候就是这样,也可能某一个人的一句话,就会影响你的一辈子。事实上任何东西都是有用的, 就看你知不知道取用。
问:包括你后来跟媒体提及的一个捡废纸的怪人?
答:(笑)对,我的一个学生家乡村里的一个老人,每天搜集废纸,拿到和塘去洗净,再晾干后平整地放在炕席下。他提到此人是说这人有病。但我总觉得此人的行为有他的理由, 后来我请教了北大的一位老先生,他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乡野气功。西西拂斯这么悲壮,了不起, 这老头的境界比西西拂斯还高, 因为他不是被迫的。中国过去还有一种 “拾字纸” 的行为, 在街上见到带字的纸就要收集起来, 拿到文呈庙烧掉, 这体现了我们的文化中对文字的敬拜情节, 这老头的行为也不比 “拾字纸” 的行为低, 没有字的纸同样值得尊重。我几年后,回国见到这个学生,他说这人现在变得可厉害了,还能给人治病了。通性通灵了。
那时我做完《天书》,有点儿失语的状态。常常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再说什么也不对。有时我就讲这类事情搪塞, 什么惊天地, 泣鬼神的事。感觉没的说, 也是觉得先人比我们聪明, 早就点到了事情的实质,该说的都说过了。
问:你还隐居一年多,当时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答:那是1987年,就是把自己关起来刻《天书》那一年。当时的背景就是,开放以后,文化界很活跃。我当时在中央美院教书,热衷参与各种文化活动, 参与多了又觉得很虚无, 好象自己丢了什么。我把自己关起来, 想跟“文化热”“新思维”保持某种距离。每天刻那些不认识的字。
我后来写过一篇东西,讲我们这一代和文化之间存在的错位关系。依我个人经验,我小时候母亲很忙,她在北大图书馆学系上班,常常把我放在图书馆里,看到很多书的版式,设计,字体这些我有兴趣,但那时太小, 读不懂。能读懂时又是“文革”,没什么书可读, 只读“红宝书”。开放以后,对文化的渴望,什么书都读, 但读多了, 又觉得不舒服, 就象一个饥饿的人一有机会又吃得太多。三十五岁后才到美国, 又要面对一个新的语言的环境, 思维的成熟和语言的低能, 又形成了一个反差。总之我们这代人与文字和文化之间总是一种不合适的关系,因为这一代不是在一种正常的文化环境下长大的, 所以作品也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
问:说说“隐居”的结果?
答:每天面对的就是刀与木块儿,象是在与物质交谈。那一段时间让自己的脑子很干净,很清醒, 真比搅在 “文化热” 中要好很多。说 “隐” 有一点太玄, 我不喜欢, 大隐不是行为上的,而是思维上的, 是一种与周边关系的清醒。我尽可能地让自己有一种合适的距离, 有一种脱节。我做艺术, 但要找到一个和现代艺术系统的相对位置。简单讲,你必须不在这个系统里面工作,才可能把新的东西带进这个系统。
问:2002广州三年展上你开设“英文书法”教室,有课本有字帖,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怎么看当代艺术在生活中的效用?
答:啊,这个话题是意思的!我刚才说到要和艺术系统间有一个合适的距离,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很清楚的人。不用考虑我的工作属于那个系统,只要发挥了你的智慧, 做到你能做到的最好, 对社会有益处, 这就值得去做。
比如我刚作的一个新作品是设计了一台电脑桌, 我们叫它 “Slow Moving Ergodynamic Desktop.”其实是一个 “缓动工程学”的概念。打字时屏幕与键盘在缓慢地移动,让你感觉不到它在动。。缓解电脑操作给人体带来的伤害. 当今世界,人与电脑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人体受损于这种工作方式的现象日趋严重, 要我看是一种严重的环境污染。而以往的科学家的工作都是要找到一个“最佳值”,最佳光亮度,最佳姿势,和最佳距离等,由此有上千种电脑工作台的设计,后来我发现这些设计不解决根本问题。因为任何一个固定不变的最佳姿势的情况下,身体的负担只会有一种肌肉状况来承担,感觉到酸痛, 而变换一个新的姿势后感觉好一点, 所以每一个最佳姿势的下一个才是最佳的,所以说没有一个最佳值, 只有一个最佳范围, 让无数的最佳点连起来……这也是传统泰极拳的理论,“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保持平衡,全身肌肉都在活动。你看这不比在美术馆做一个装置过几天又拆掉, 要有意思的多。它是不是叫“艺术”有何关系。它不象艺术, 但提问艺术根本的问题。简单讲,当代艺术到今天已经观念化到一个很过分化的程度。艺术家忘记了艺术的原初目的。达芬奇那时候是没有艺术不艺术这么一说的, 也没有工匠和科学家之别, 崇尚对人类有益的创造性. 我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 把人们拉回去想一想做艺术, 在干什么?
问:手头上还在做的哪些有意思的创作或设计?
答:我现在还在参与肯尼亚的一个项目。是美国四个美术馆和联合国的一个机构搞的,在世界各地的自然,文化遗产保护地去做。每个美术馆提供4个艺术家,一共16个。我后来选了肯尼亚山。
这个项目希望艺术家的作品对当地人形成一种长期的作用和影响。最后做的是什么东西, 谁都不知道. 我对这个就有兴趣。我去了一趟肯尼亚, 发现树是关键. 肯尼亚的动物水土, 人的生存多取决于森林的存在. 我的计划是创造一个“自循环”的系统,它可以让富裕地区的钱总是自动地, 长期地转到肯尼亚去种树。根据在于: (一)利用地区的经济落差,比如2个美元在肯尼亚可以种10颗树, 而在美国只是一张地铁票的钱。(二)让所有跟这个系统有关系的人都得到利益。(三)利用现成的国际网络电子转汇系统建立最省力的运行机制。以往捐款的方式和宣传教育是单方向的, 所以很难维持。我们这个项目就叫《木林森》计划。
我现做的这个东西呢,它是艺术作品吗?说不上。但它是有意义的, 创造性的含量是高的。现代艺术家其实都是聪明人, 但要我说, 有一种智慧浪费的现象. 现代艺术引诱这么多聪明人去做那些既看不懂又吓人的东西.
问:你认为中国存在着方块字美学吗?
答:当然啦,毫无疑问。方块字独特的审美性不用再谈, 它对我们的作用太大了, 它决定了我们看东西想事情的方法, 是汉文化方式的根源。简单讲, 中国的建筑, 用具的设计这么特殊, 一个窗子,是窗子的造型决定了“窗” 字的写法,还是 “窗”这个字的结构,又影响了窗子的设计。我们读到“窗”这个字时,实物的窗子与阅读的关系又是什么。但与线性的字母文字的阅读想象肯定不同。
最近实验证明写方块字比写线性拼音文字的人,思维发展要高出5个百分点。美国第二外语的薄弱被发现不光是交流的不便,对整个民族思维水平进程都会有影响.学第二语言的人的思维的参照空间和维度大于单语的人.方块字本身又有更多的维度,你想一想,我们从小每写一个字都在画一张小画,都在完成一个结构,久而久之差别就显示出来了。所以,美国有一些学校的老师用我的方块字给学生开新的课。他们在写自己的文字,而又补充了线性书写方式对智力开发的不足之处。
问:认为中国杂志媒体可以从文字的艺术中得到怎样的启示?
答:文字这东西在多大范围内是视觉在说话,又多大范围内是字意在说话,我对此特别有兴趣,特别是汉字这两个因素更是混在一块的。现在是读图时代,中国人早就进入读图时代了。汉字与图的天然联系在现代设计中是最有发挥余地的。
问:你认为中国杂志的封面美吗?
答:我没有太留意。要说不美吗,那得自己去弄出美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