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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菲与她的学生们:当代首饰之路,从孤独开始……

时间: 2017.4.21

滕菲,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央美术学院首饰专业创始人、学术主任、旅德首饰艺术家。将欧洲当代艺术的实验精神与自身对材质的细腻敏感相结合,将首饰艺术引入中国,投身教育事业,是当之无愧的中国首饰艺术界泰斗。

2017年季春之初,“梅香—滕菲 ∙ 当代首饰展”于今格艺术中心开幕。此次展览除了呈现艺术家滕菲的代表作品外,还包含了滕菲的学生——25位中央美术学院首饰专业毕业的设计师、艺术家的作品。中央美术学院艺讯网以“滕菲与她的学生们”为题,采访了艺术家滕菲及她的五名学生代表,王谦&张少飞夫妇、闫睿、吴冕、李怡。

时间:2017年4月17日
地点:中央美术学院首饰工作室
采访对象:滕菲、王谦&张少飞、闫睿、吴冕、李怡
采访、撰文:林佳斌
摄影:胡思辰

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的滕菲,于1990年前往柏林艺术大学学习。五年的德国经历给予滕菲的艺术以开放、自由的外在形态与内在严谨、充满哲学意味的思辨性。正是在德国,滕菲发现了首饰艺术这个在当时国内完全没有人了解,却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领域。1995年,从柏林回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的滕菲于学院首先开设以“材料实验”为主的课程,并在积淀七年之后的2002年,将“当代首饰”真正带入中国——这粒种子在滕菲主持创建的中央美院首饰设计专业终于落地生根。

艺:二十年前您将“当代首饰”的创作置于当代艺术的共时发展之中,“当代首饰”被认为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如何去理解“当代首饰”?中国与国际上关于“当代首饰”的发展与理解相比起来如何?

滕菲:2012年的时候,我策划了“十年•有声”的展览,我们在中央美院美术馆和学术报告厅分别举办了专题讲座与研讨会。研讨会上大家都在讨论什么是当代首饰?当时我们与许多西方学者一起讨论,提出质疑与争论。而在国内,对当代首饰的提法和关注角度、创作方式等思维模式的讨论,应该说在中央美院我们前前后后到了今天有十来年的积累了。我们看到首饰艺术从不成熟到逐渐成熟,从相对单一到逐渐多元的面貌,都是在这样的理念下生长起来的。所以我们所有在这样的背景下生长起来的年轻设计师,他们之间的差异体现在作品自身诉求与定位的不同,但是他们作品背后的滋养和质感、品质,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相对来说,我们学生的创作里有很多偏重观念的部分,他们将首饰作为一种思考的媒介,从首饰进入对于当代社会许多问题的反思。如今天到场的吴冕、李怡;再就是设计师品牌,他们是最接地气的,也是真正为我们现在的民生在服务,在对更多人审美的引导上面,起了特别重要的传播和影响的作用。

艺:您1995年从德国留学回国,回到美院之后开设了一门新的课程,叫做“材料实验”,将“材料实验”作为入口带入教学和创作,当时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开设这样的课程?

滕菲:我从德国回来就是想做首饰,可那时条件不成熟。所以回到美院后我先在设计系开设了一门材料实验课。之所以开设材料实验课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德国学习的经历,以及我自己的创作实践都和材料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也因为回来以后发现国内还是比较封闭、单一,就希望通过做材料的方式去激发学生的创造力、想象力。从材料实验课开始,在经过了六七年的过程铺垫,首饰专业才真正建立起来。

艺:您在中央美院从事首饰教学已经十余年了,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么长时间内是否有一些教学方向的调整或改变?

滕菲:大的方向没有变,只会在课程设置上、课程品质上要求更高。在过程中有些定位或者对学生的引导,也会经历一些变化。比方针对前些年比较物质化的社会状态,包括设计本身带给大家相对实用的刻板印象,那时候的课程里会包含很多“无用”的东西,当然这个无用是打引号的。总之在整个过程中,课程的设置会根据诉求的不同有所变化,或者说逐渐变得更加丰富。

艺:中央美院首饰专业要保持一个引领者的姿态,就要对一些专业领域内的前瞻性问题进行不断的梳理,才能起到“引领”的作用。这些前瞻性的问题包括哪些?这方面的梳理工作您计划怎么去展开?

滕菲:不同时期对于前瞻性的思考肯定不同。比如说最早的时候,我们对材料的实验、倡导,会关注环保的话题,以及可持续性发展的概念等,在这个理念之上,作为设计师也好、艺术家对材料的使用会变得更为谨慎。那么当今天大家都在关心这些问题,我们就需要发现和提出更新的问题,比如对人文的关怀。可能在我看来,一件小小的首饰里包含有对于人文的关注和关怀。所以我们今天说的量身定做,从我个人来讲,我关注的是对人精神层面的量身定做。因为在当下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有越来越多的人,你看到他不是物质的匮乏或者是装饰品的缺少,而是对精神沟通上的需求,对交流的渴望。或许“当代首饰恰恰是一种精神的载体”。

作为艺术家的滕菲是孤独的,可身为一位首饰艺术的导师,滕菲又是丰饶的,在将近二十年的播撒与浇灌中,一大批带着首饰艺术创作基因的年轻人在这片土地上开花成熟,又接着落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这些首饰专业的优秀毕业生,有的一直持续着观念性的创作,对当代首饰的思考一直走在前沿。他们有的结伴成立工作室品牌,实践“可佩戴的艺术”,在艺术与商业之间寻找到发展的路径,这些鲜活又接地气的设计品牌得到许多年轻人的追捧和支持;还有一类学生成为大企业里的设计师,在大的品牌和珠宝首饰机构做行业引领的角色;有一部分则在其他院校教学中成为创建首饰专业的领军人物……可以说,他们将会决定未来中国“当代首饰”的面貌与格局。

王谦和张少飞于2000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作为滕菲老师的第一届学生,当年的首饰工作室仅有3人,王谦和张少飞便是其中之二,他们真切体验到了现代首饰之路上的“孤独”,毕业后的他们辞职做起自己的独立品牌angs(谙诗);闫睿,独立首饰品牌“硬糖”主理人,坚持为“独立自主、不随波逐流的人”设计;吴冕、李怡则是从“观念”入手,探寻当代首饰更多的可能性。

艺:许多这种带有“师徒”性质的教学其实并不好“教”,学生或多或少总是被认为会有老师的影子。可我们发现滕菲老师和学生的作品在风格等方面其实是各有特色的,滕菲老师平时在教学中又是如何去引导学生去创作与思考的呢?

滕菲:我记得在2012年的时候有一位法国专家,他在和我聊天的时候说,太有意思了,你的学生都没有跟你一样的。我说我最忌讳的就是雷同。因为在我看来,老师的责任是帮助学生发掘他自身的特质。这些特质在每个人身上都是非常独特的,这是我最在意的东西。

张少飞:作为滕老师首饰的第一批学生,又跟着滕老师工作了很多年,我特别能够体会到滕老师真的有那种非常高的自觉和高的修养,就是能够发现每一个人身上的闪光点,这个是特别了不起的能力。我从来没有听过滕老师说你这个东西不行这种否定性的话,她永远在鼓励你,你做了一件东西,可能现在现阶段并不是很理想,但是你可以在这个方向去尝试,滕老师会帮助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这个路可能是不对的,但是这个方向上你可以去尝试。那学生就会说,哎,我有了一个方向,我可以继续去努力,而且往往是结果是很好的,这是滕老师的黄金之眼,有一种魔法。

王谦:而且那个时候上课,我特别喜欢和滕老师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滕老师说的很少,一直听着。但是好像聊完以后我会觉得,我知道自己该干吗了。

艺:首饰设计是与实践、制作息息相关的,你们平时这些实践课程是如何展开的?

滕菲:早期各方面还是有一定的局限,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外援,包括国外的资源、或者企业和品牌的支持。只要是有益的,我们都会把它整合到这里面来。

王谦:我最大的体会是,如果仅指望一个学校给你提供各种各样技能训练好象不太现实。我们不像一个所谓的技校一样,学工艺就要学到什么程度。但是,很多时候是我们在学校的训练里面具备了产生观念和思想的能力,之后我们会发现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国内最好的工艺来支持我们,我只要做一个事情就能做到这个行业里面最好的,这个能力是比自己亲手做到要更重要的吧。

滕菲: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综合能力很重要。可能这些人你把他放到一个地方,他是一个灵魂人物,他可以去把控团队,把控方向。

艺:除了专业技能,滕菲老师也非常看重学生创作中观念和情感的表达以及视野的开阔。这些素养如何培养?

滕菲:情感的表达和观念的建立,我觉得不是简单的“培养”,而是说通过对思维的方式、研究的方法的训练,慢慢地建立起来,找到学生自己的语言。

艺:那么学生们从自身经验出发谈谈,你们在设计中又是如何去思考的?

李怡:有很多时候是你的心在先行,有时候是你的脑在先行,确实可能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些东西会教我们在这一块,那必须有一个遵循的创作的方法。《“钻石”戒指》是我从当今首饰市场总结出“钻戒现象”,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把钻石戒指视为婚恋关系象征物。我以此为出发点,选取具有象征含义的九种材料——纸、棉、皮、丝、木、铜、柳、银、金,创造出全新的自造材料,用更多的角度表达对“钻石戒指”及婚姻状态的解读。比如,新婚夫妻的婚姻犹如纸张般空白崭新,充满未知的欣喜与期盼,却也脆弱如纸需要细心呵护;结婚几周年的夫妻关系可能像木,可以耐得住岁月,自有一种沉稳的气质;白首到老的夫妻关系更为珍贵,金婚便是以稳定、稀有的黄金为象征。不过在婚姻结合的最初,向往和祝福之情总是最浓的,因而,在整套作品中,我依旧持有积极的态度和期望恒久的精神去对待“钻石”戒指的创作。

吴冕:我是认为没有所谓灵感这个东西的,就是它可能是很早很早有那么一点深藏在你的脑海中,但你一会就会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我很多年前在北京一个做首饰加工的地方,看到工人们在回收一张地毯。我就问,这地毯本来就不值钱还用了一年那么脏,干吗回收。然后他们说这地毯五万块一个。那时我觉得太牛了,这就是一块金子,我要用这个裁一块下来,戴在我的手上,那就是一个金戒指。这是我大四就见到过这一幕,那时这个想法已经进入到我的脑海中,但是我要用它做什么,表达什么?怎么做?那时候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很多年以后,我又去到了深圳的那种真正的大型加工厂,一个月生产好几吨黄金首饰的地方,我发现他们工人要把自己的衣服、内衣换到外面,换成统一的内衣进去,甚至他们会回收工人的粪便,因为工人会呼吸进去所有的黄金粉末。我认为那些地毯,那些脏的手套和内衣,它们就是黄金本身,是黄金价值的物质载体。然后到最后的最后,把它算是稍微小小的抽离出来,没有一个很固象的东西了,就是把它们烧成了灰烬,大约估计这个灰烬中的含金量和另外一枚戒指的含金量是等同的,所以我把他们叫“RING”,有“环”的意思,也有“戒指”的意思,它们是含金量相同的。你说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它真的不是说一个点,而是各种方向一起慢慢推进,有时候碰到了作品就能出来;而有时候想法是有了,但能力跟不上,我就会把想法暂时的搁置起来,直到哪一天那条线又出现了。

艺:因为像现在首饰的概念,其实首饰它应该说有很长的历史了,就大众对于首饰这种印象已经非常的根深蒂固了,那如何在创造中去摆脱传统的首饰的审美视野,保持自己创立的独立性呢?

滕菲:其实他们在今天都是优秀的代表,可以让他们谈。

闫睿:从我自己来说吧,我跟王谦和少飞,还有吴冕、李怡他们不一样,我是从别的学校上的设计本科,然后才考到滕老师这边读研究生。所以他们可能一开始就没有首饰应该是怎样的概念,但是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有固化的概念,所以我经历过比较痛苦的过程,前期每一次课题对于我来说都是很折磨的,但是有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因为你能感觉到接受一个新的东西,在成长,在打破自己原来的壳,你会觉得开心。谈到概念的话,我觉得还是要看你自己定义怎么去定义首饰,如果你定义首饰就是一个能戴的东西,那你可以从这个角度去做它。我觉得其实有很多从首饰本身去解构首饰,或者是去再设计首饰的艺术家,他们做得非常好。对于我们来说,正是因为有滕老师构建的体系,比如说我们上的材料课等等这些课程,能够让你有更多的语言,接触到更多的东西,你知道每一种材料有它自己的语言,你知道首饰还不只是那样的,还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所以,当你有了这个眼界之后,就可以受更少的局限,你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你的空间是很大的。我觉得跟以前直接从首饰到首饰的状态很不一样,这个选择的余地特别重要。

艺:我们之后的一个问题是关于艺术与商业。我们知道滕菲老师的工作室并不以商业为培养目的,但因为对学生在综合素质方面的培养,却使得他们毕业以后在商业表现更好。

滕菲:这个是我要向他们学习的,他们挺不容易。

闫睿:首先我并没有特别去想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从来不是先从一个市场出发,比如先去考察市场空缺,或者有一个预设之后再针对性的去做设计,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这个也不是我做“硬糖”品牌的目的。我更多的还是从自身出发,就是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把它做出来,做的相对来说比较适合佩戴,或者说融入一点比较流行的元素,然后去探索市场的反应。其实我的品牌风格相对来说还是小众一些,稍微有一点哥特和小暗黑的风格。我没有刻意的去考虑,这当然是出于我自身的一个选择。

艺:好像在美院,包括其他专业,都不太愿意去谈商业。

滕菲:那还是属于不自信的状态,我觉得一个人自信后,这些东西都能很从容的去面对。关键是你选择的是什么,比如她(闫睿)刚才谈到她自己选择那个风格,她的受众就是会比较少,但这恰恰是我们要倡导的东西,如果每一个设计师品牌都把自己想要呈现的状态做到极致(毕竟中国人那么多,这个市场很大),共鸣者就会过来了。

闫睿:其实我觉得商业就是一个伪概念,在我的眼里东西就是分好还是不好,不用分商业和不商业,你怎么去定义商业呢?比如说有很多红点设计你能说它不商业吗?它处在一个很大的商业循环里面,但是它还是好东西。所以,我觉得就是好和不好的关系,没有商业和非商业的说法。

王谦:因为这个问题我们回答了好多次,你会发现这个社会为什么一定要问你这个问题,因为它的只关注你成功的部分。但是我们这些人上学的时候,那时候穷的叮当响也没有想过要赚多少钱,我们就在这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那商业不商业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我反正干了,我要是活的下去我就接着做。这个东西我好像从来没有去想过一定要成功,所有人都问你,我觉得这个无法回答,因为我的目的不是这个。

在当下的中国,这个当代艺术疲态初显的时刻,再去回顾多年前滕菲选择的这条孤独的创作路径,却因这份选择的孤独与从未被打扰而将“当代首饰”的成长轨迹衬托得越发清晰与坚定。滕菲与她的首饰艺术实践是一个传统意义上不曾有过的案例,她与她的学生们正在当代首饰之路上践行。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滕菲与她的“当代首饰”将会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历史中最值得研究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