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两年的紧张筹备,2019年11月26日,第三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于浙江省美术馆正式拉开帷幕,展览展出作品媒介材料繁多,涵盖装置艺术、声音艺术、光艺术、计算机艺术等类型,以及以现场参与、交互为特征的作品。所针对的具体问题,除了纤维艺术本体上的实验之外,还包括纤维艺术的边界、由纤维串联起的全球在地化问题、女性问题、生态危机、消费社会、流行文化以及特定社会人群的社会学介入等。为了进一步了解纤维艺术的概念及边界问题,为此笔者专访了中国美术学院教授、2019年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总监施慧老师。
受访人:施慧(中国美术学院教授、2019年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总监)
采访人:杨钟慧(中央美术学院艺讯网编辑)
采访时间:2019年11月26日&12月6日
采访现场图致谢钱晓鸣
艺讯网:施慧老师您好,在纤维艺术三年展的展览现场我看到有很多市民来参观,您作为展览的最初发起人,能为我们谈谈展览在杭州的一个反响吗?相较其他形式的艺术展,您认为纤维艺术展给观众带来的体验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施慧:我们想做一个有杭州地域代表性的展览。杭州自古就是丝绸之府,今天它仍然是全国纺织业的大省,在杭州做纤维展是最贴切、最符合杭州的地域和文脉的。这个展在杭州的市民当中很有效。今年的展览还没开幕就已经有人来美术馆问第三届什么时候做,今年因为建国、建党,以及浙江美术馆10周年庆典活动,展览由前两届的9月份举办,延迟到了今天。这是展览在杭州受到市民喜爱的一个最好证明。
纤维是跟人的生活最接近的一种材质,很多人就是用缝缝衣服、织织毛衣的这样一种技术来做艺术,市民看到这些纤维艺术作品时,会感觉特别的亲切和容易介入,容易凭他自身的一个经验去感受它。所以我觉得这个展览它是最平民化的。在展览当中,我们也非常强调一种对社会的思考,因为它契合人的生活,又很平民化。从大的社会角度和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来看,纤维是一直伴随而来的。工业革命是从纺织机器开始的,人类社会的进步也是从机器开始,就像我们身后这件约翰·保罗·莫洛比托的作品《众者之一》,他记录的就是用手拉着综片,穿梭编织的动作,令人想起编织的某个瞬间,这是有温度的。
艺讯网:您刚刚提到说想做一个有杭州地域代表性的展览,除了纤维艺术本身与杭州地域相关,可以为我们谈谈展览更多与杭州有关的故事吗?
施慧:一直以来,我们都比较注重和当地的产业的联系,希望展览能够为当地的产业有扶持,传承和活化当地的手工艺,因此展览会选用当地的一些材料来创作,第二届三年展我们就使用了安吉的竹子来进行编织,希望对安吉的产业做一个拓展。我们也请了一些艺术家来进行驻地创作。比如在这一届展览中我们邀请了艺术家胡尹萍完成了她的行为创作《小芳工作坊》,在展览现场,招募来的杭州当地阿姨们席地而坐与艺术家一起在编织一件大帽子。她们有说有笑,这其实就是一种艺术对当代生活和社会的介入。
盐田千春的作品《手牵手》是在我们邀请她考察了杭州之后的创作。她在西湖的断桥听说了白娘子的故事,很受感触,于是就开始网络征集人们与西湖相关的故事,响应的人很多,最终收集到的故事以书信的形式分布在展览现场由红线交织的空间之中。我看到其中一个参与者写着“我的爷爷奶奶就是在西湖的手摇船上相识的,但是他们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杭州……”。这些故事都非常地感人。
艺讯网:纤维艺术以及纤维艺术展都不是中国首创,我们知道国际上早就知名纤维艺术展的前身“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但是展览在1996年的时候就已经停办了。它为什么停办以及我们是在一个什么背景下,出于怎样的考虑创办了纤维艺术展呢?
施慧: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的停办主要是因为赞助人去世。“洛桑”停掉之后,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美国、立陶宛、乌克兰等国家都有纤维艺术展,但是规模都做的不大展览也一般,没有一个纤维艺术展能赶上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的水准,这和整个欧洲的经济形势也很有关系。
我们的国际纤维艺术展最早是由清华美院创办的“从洛桑到北京——国际纤维艺术邀请展”,我没有跟展览的创办人林乐成老师谈过这个话题,但是从他们的展览标题可以看出创办的初衷跟洛桑国际壁挂艺术双年展的停办有很大的关系。而我们的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与保加利亚万曼教授有直接的关系。1986年万曼教授在中国美术学院成立了万曼壁挂研究所,1988年时就计划了在1992年举办中国国际壁挂三年展,但很遗憾的是1989年他就去世了。
作为他的学生,老师的愿景我们一直放在心上。他当时来到中国有一个想法,就是希望弘扬中国的织物文化。因为当时在国际上有很多的纤维展和优秀的纤维艺术作品的呈现,但是在中国这方面几乎是空缺。万曼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停滞这一块的创作,但是因为条件有限,一直没有把展览做起来。到了2009年的时候,万曼去世20周年,我们给他做了一个大型的回顾展——万曼之歌:“马林·瓦尔班诺夫与中国新潮美术”学术文献展。展览不仅梳理了万曼教授在80年代对于中国壁挂艺术的一个拓展,还探讨了在1980年代中期万曼先生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对外交流中以及国际视野的拓展上所做的贡献及意义。在展览的研讨会上,郑胜天老师谈到万曼教授指导我们创作的壁挂作品入选1987年第13届洛桑壁挂双年展,可以说是中国当代艺术第一次参加国际性的双年展,他把我们入选洛桑的这样的一个契机放到了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脉络当中进行梳理。
2009年6月,我们还在何香凝美术馆办了“第五空间——纤维与空间艺术展”,10月份又巡回到了上海当代艺术馆。这样算下来,2019年我们一下子做了三个展览,好像时机成熟了,有了一个基础和能力来做纤维艺术的国际性展览,可以实现万曼先生当年的愿景了。2010年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形成了一个决定——要做纤维艺术展,之后的两年就开始在欧洲进行考察,回来之后就开始着手做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在和浙江美术馆签订了纤维艺术三年展的协议后,展览就正式开始落地策划执行了。
艺讯网:北京的“从洛桑到北京——国际纤维艺术双年展”与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在展览主旨、展示内容和形式等方面有哪些不同之处吗?
施慧:1986年万曼教授成立了万曼壁挂研究所,他的初衷就是从整个艺术的角度来看待纤维艺术,他当时希望全院的国、油、版、雕的老师们都来所里交流,并没有局限在染织和工艺美术,这为我们奠定了一个方向。
事实上,很多纤维艺术展包括北京的这个展览,都是把纤维艺术放在设计和手工艺之中去表达材料、手法,或者是表现材料的转换。我们的立足点是把它介入当代艺术的创作,站在当代艺术的角度来阐述社会的问题,因为纤维除了作为装饰和材料外,它背后内在有着对于社会的深入思考。而只有关注社会问题,艺术家才能站到当代艺术的前沿,否则他很难跨入当代艺术的语境中。
艺讯网:您谈到80年代的时候万曼教授想做壁挂双年展,但是现在国内都叫纤维艺术展,您可以为我们谈谈从“壁挂”到“纤维艺术”的名称演变吗?
施慧:名称的演变是顺应了时代发展的,80年代的时候叫壁挂,但实际上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就有人将壁挂艺术在空间中展示了,而不是挂在墙上。那个时候已经在探讨“壁挂”这个词是否适用在纺织品艺术当中,当时还有一个叫法为“纺织品艺术”,也是壁挂艺术,而万曼则把在空间中展示的壁挂作品叫做“软雕塑”。事实上,那个时候在空间中呈现作品,有很多的名词,可以叫软雕塑、纺织品艺术、壁挂,也可以叫装置。
到现在为止,在欧洲大部分我们称为纤维艺术的作品他们叫纺织品艺术,因为欧洲作为工业革命的先驱,他们认为纺织品是工业革命的打响的第一炮,工业革命的序列是由珍妮纺织机开始往后慢慢形成的,他们选择用纺织品艺术这个词,因为对他们来说,纺织业的发展与他们的历史是紧密关联的。我们使用的“纤维艺术”一词其实是从美国的“fiber art”翻译过来的,因为我们觉得除了纺织品艺术之外,还有很多的纤维制品是我们今天进行艺术创作时会使用到的媒介和材料。
我们今天扩展的“纤维”概念并不仅仅只是我们拿在手上的一个实体,我们是运用了编织这一行为本身产生的纵横(经纬)交错的概念。我们强化了纤维的“织”这一动作与结构,甚至认为中国古代的榫卯结构也可以纳入到织的结构中。中国传统建筑中墙倒屋不倒的原理,正是因为有坚韧的榫卯结构作为支撑。而“结构”是今天我们纤维艺术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简单的被局限在传统纺织品和纤维的概念当中,而是将创作的思维扩展到更宽泛的艺术表现中去,这样,纤维艺术的可能性表达会更多,语境也会更开阔。
艺讯网:从壁挂艺术到今天的纤维艺术,“纤维”的概念真是得到了极大的拓展,那么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拓展后,您认为纤维艺术在未来会呈现一个怎样的面貌?它还会再被称之为“纤维艺术”吗?
施慧:在未来的发展当中,纤维的语境会进一步拓展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们会继续保留“纤维艺术”这一名称。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把很多的纤维,甚至是一种纤维基因的概念列入到我们的思考当中。现代纤维材料的拓展非常宽泛,它和计算机的关联非常密切,未来纤维会和高科技产生更紧密的联系。在这次的展览当中,就有几件这类的作品。黄文英的《寻觅时光》,在平面的织物编织中加入了人造纤维和金属纤维,表现了不同质地的纤维对光的感应,随着光照的变化,织物的表面会产生多重界面的叠影。玛吉·奥思的作品《电子艺术100年》则是展现金属纤维在不同的温度下呈现出的多种颜色变化。另一件作品《印巴花绣》,表现的是金属铜丝将吸收到的环境中的电磁场,转换成一种声波体验,而形成一个声音场域。
随着高科技时代的发展,以后会有更多的新型纤维材料。利用纤维来进行制造、编织、建构艺术,它的面貌会越来越广,带出更多的视觉审美。有很多东西我们今天可能都预料不到,比如说一种隐形的材料,远看没有,走近它就呈现出来了。这些都会因为科技的发展,对纤维艺术的视觉呈现带来很多的新意和变化,这是从材料的角度来说。
另外我们一直很强调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来探讨纤维艺术的问题。社会和科技的发展,同样会给我们带来非常多的可探讨的话题。这也是纤维艺术在未来发展当中,会不断呈现出来的一种的思考。所以我觉得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它一方面是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构成作品的思想深度。另外一方面通过材料的选择,思想得到更贴切的传达。我觉得这两个方面应该是纤维艺术在未来发展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艺讯网:我们知道冯博一老师策划过一系列成功的当代艺术展,这一次邀请冯老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将纤维艺术纳入到当代艺术之中,纤维艺术概念会被消解吗?能为我们谈谈您对这次展览主题“无界之归”的理解吗?
施慧:我们一开始就认为纤维艺术应该做成一个当代艺术展,前两届我们就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策展人。第一届展览因为是刚刚起步做,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展览能做到一个什么样子,所以觉得应该先自己把台给搭起来。然后第二届,刚好我们学校有一位年轻策展人对纤维艺术很感兴趣,于是就请她做了。第三届我们希望有一个在当代艺术领域成熟的策展人来做,刚刚提到了2009年在何香凝美术馆举办的纤维展就是冯老师策划的。当时他一直在为何香凝美术馆策划雕塑展,在来国美雕塑系转了一圈后,他选择了为我们做一个纤维艺术展,这是我们跟冯老师的一个渊源关系。冯老师有丰富的当代艺术策展经验,加上他对纤维艺术也更为了解。
“无界之归”是冯博一老师提出来的,指涉的是在纤维艺术形而上的、不受边界限制的跨媒介创作,意味着纤维艺术在全球化语境的相互交织的依存中,抽离于难以确定的现实世界的过度纠缠,穿越于不知边界的、持续实验的一种归旨。
在展览中可以看到展出的所有作品都和纤维有关联,有的是材料上的一个关联,有的是材料背后的一个语境上的关联。这并不是当代纤维艺术家的展览,而是纤维艺术的展览,不管是哪个艺术家,他选用了纤维这种材料,或者是站在纤维与织物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都可以称之为纤维艺术作品。从这几届展览来看,国外的艺术家更注重纤维自身技术层面的一个坚守和表达。国内的很多艺术家因为接收的信息比较快,更多的是从思想层面去做,纤维自身技术层面的表达稍弱一点。但是有从纤维多维角度来进行思考的创作,都可以称之为纤维艺术作品。从这个角度来说,纤维艺术的概念并不会消解。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今天纤维艺术的边界非常宽泛,“无界”不是说没有边界,这要求我们在不断突破边界后经常反思和审视,回归到纤维艺术织和构的关系中,审视纤维和人的身体、织物和人类生存之间的关系,所以这届展览实际是在探讨突破和坚守的思考。
艺讯网:好的,谢谢施慧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