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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国璋:谈基础部之为基础部

时间: 2011.11.28

采访时间:2011年11月27日

采访地点:北京顺义•文国璋先生住所

采访对象:文国璋(中央美院教授、基础部第一任主任)

采访人:朱莉(中央美院艺讯网责编)

文字整理:朱莉、周彬芮

记者:文先生您好!今天我来采访您主要是谈基础部的问题。最近在美院美术馆正在展出“十年”基础部教学研究展以及基础部教师展,包括学院还组织了关于“美术学院基础教学”的国际校长高峰论坛以及国内兄弟院校研讨。您是基础部的第一任主任,2001年您参与组建基础部以来,基础部已走过十年的历程,我想问您的第一个问题是,当初院里决定建立基础部的初衷是什么呢?

文国璋:靳先生力主建立基础部,我觉得他的设想不是建立基础部就打住,他是想在整个教学体制上做整个的改变,建立画室制,导师制。我是支持这一决定的,因为在国外,美术学院导师决定一切,画室是学院的主体,而不是系。画室制符合艺术教学的规律,它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教授的能量,有利于学术的发展。

记者:十年前,想要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在报考的时候就要先选专业,而现在学生考上造型学院后,要在基础部接受一年的教育以后才进入各系各画室。

文国璋:对,但是基础部不能单独存在,它应该是服务于画室制的,如果这个不明确的话,基础部和系就有矛盾。头一个就是国画系,很多学生不愿意进国画系,国画系在吸收人才上受到威胁,这就有可能瓦解国画系的生源。这是现实的矛盾,所以国画系提出单独建院。我也是支持的,因为如果是画室制的话,也就无所谓国画系。系与系之间也有在几方面都处于边缘的教授和画室,但它自己本身恰是因此而成为特点,比如胡伟工作室,他在国画系实际已经处于边缘状态,到油画系、壁画系都是边缘状态,但这就是他的特点,不可取代。徐冰和谭平当了副院长也应该有他们的工作室,他们是版画系培养的,却都与版画没有太大关系了,在任何一个系都处于边缘状态。系的建制很显然已不能适应学术的发展。当所有有特点、有成就、被学生和社会都认可的教授和画室都能得到发展的时候,美术教育的盛况才能体现出来。不是让学生一进校门就规范到几个小胡同里,而是在一年统一的宽基础之后进入已成一大片相互竞争的画室,导师之间竞争,学生参与这种竞争,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导师选学生,学生也要选导师。学生都不选的导师就要自己消亡,没有生命力还干什么?这才是美术教育真正的盛况。在这种教学体制里,教授和学生都是主角,也应该是主角。系主任主宰学术发展的模式有可能会阻碍学术的发展。

记者:据说,当时有不同意建立基础部的意见,理由是什么?

文国璋:他们倒不是反对这个盛况,而是他们认为会干扰一个系的教学。他们认为油画系有油画系的基础教学,版画系有版画系的基础教学,如果我们学生一进校门就按一个系的教学走,他们可以按系或专业的要求走得更好。所以他们不太主张搞一个统一基础教学的基础部。

有人说基础部是以油画系基础统一教学,其实基础部教学的核心是全面素质的提高,即所谓“宽基础”。另一个特点是通过一年的宽基础教学打开刚入学学生的眼界,让学生能主动地选择更适合自己发展的专业。这两点有利于学生对基础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这是美院基础教学的起步。这两点正是基础部存在的价值。

基础部的第一期完全开始了一个新的基础教学,也就是院务委员会讨论的精神和原则——“宽基础”,这种宽基础的实质就是强调了全面素质的引导,实质上也就是强调并落实了“质”的培养。对于这种新的基础教学,学生的兴奋是前所未有的。在我们的教学大纲中只对教学科目,教学主要内容,总体大的步骤作了明确的规定,对每个科目的具体课程不作过细的统一安排,但是每位教员要认真负责地写出自己的教学计划,由基础部正副主任审阅。那是因为在中央美术学院这样一个美术教育的最高学府,要给教授相对宽松的教学余地去发挥每位教员的主动性,多位教员可以形成统一原则中的不同特色,也让学生能“吃在碗里,看到锅里”,可以在这种比较中提高学习的主动性,扩展学生的视野,给教授教学中的主动留有足够的余地是从徐先生开始的,这是中央美院的教学传统,我们不过是延续了这种传统,有利于基础教学的学术发展。

基础部第一届宽基础教学比较突出,学生的兴趣在多方面有所发展。在雕塑系老师带学生到山西等地采风的活动中尤其显示出这种教学发展的效果,充分发挥了学生的才智以及他们的主动性。现在看起来这一届学生在各系的学习中都很胜任,在毕业前后的一些展览中,以至在国际展事的比赛中获奖的学生也是各届学生中最多的。

记者:据我了解,现在本科生读完一年基础部之后,进入各个系了还有一学期到一年的基础教学。

文国璋:这就是不配套的地方。不应该进入系,应该直接进画室。画室老师会对学生有自己的要求,把系的环节省略了。基础一定不是一年能够解决的。俄罗斯的美术学院,基础是两年或者三年,要更深入的进行基础的培养,这是有好处的。我们的学制决定了我们不能做到这样。基础教学实际上在整个学院的学习结束的时候仍然是一个基础,我不认为学院培养出来的就是艺术家。这个基础是反复要做的。学生要真正理解、体会掌握形体结构,就要在四年内反复做,在进行专业学习的过程中也要继续研究基础。基础部的基础训练可以给他在进入专业之后进一步思考基础与专业的关系提供必要的、最基本的准备。

什么是基础?这个问题很容易简单化。造型的基本规律,是基础中很重要的部分,比如说形体结构,这里头还包括如何总体的去掌握和控制形体结构,那就不是简单的准不准,到位与否的问题。我反复去欧洲,就是反复的看那些大师的作品。达维特、伦勃朗、库尔贝、德拉克洛瓦等。这样几个人应该是可以概括整个欧洲绘画中以写实为基础的大师。一般的看法是他们的基本功最扎实,这是公认的。如果与伦勃朗的《浪子回头》相比,俄罗斯的好多画家就不行了,连列宾都搭不上了。我每次看博物馆就会刷掉一批不能看的艺术家和艺术品,毁眼!如果我们看了很多琐碎的、简单的、只求画功细腻而柔弱以至媚俗的作品,确实会把我们的眼睛看得很俗气。真正在艺术上具有很强表现能力的只有刚才我们提到的这些大师。这几个人之间比较,德拉克罗瓦画中某些部分的造型不如达维特到位,但他更有感染力,这是什么?完全是艺术上的问题?有没有对基本功的不同认识?基本功就是基本素质,感受力也是基本功,没有感受力的作品就没有感染力。

记者:文先生,在我的印象里,相对于基本功,您似乎更强调绘画的表现力和感受力。能不能给我们详细介绍一下您为什么注重的这些能力的培养?

文国璋:如果追溯我们学校的传统,经常被认为央美的基本功最强、最扎实、最准确。的确我们对这些问题都是很重视,有很高标准的,但是同时央美从徐先生开始,还有之后的好几任的院长,以及最核心的教授都是很强调感觉的。你可以在某些地方稍欠准确,但绝对不能画得没有味道,没有感觉。

所谓“基础”、“基本功”、“功力”一般多是指对造型规律掌握的力度,但是所有这种掌握,都有人的因素。那么面对规律就必然有一个感受力的问题,而且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对于掌握规律具有带动作用的方面。所以我认为“基础”、“基本功”、“功力”都存在感受力和表现力的问题,是基础教学中十分重要的问题。

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谈到文与质的问题,这是一个涉及文学与艺术创作中一个共同规律的问题。刘勰提出的文与质原意是指作品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他主张形式与内容相当,所谓“文质彬彬”,在绘画上,类似古典主义的主张或评判的标准。如果我们把艺术表现的精神内涵,把形象特质给人的感受定为“质”,那么对于“体、面、光、色、质(质感)”的表现以及它们的完美在艺术创作中仍然是一个形式的问题,达维特的《拿破仑加冕式》应该属于最伟大的“文质彬彬”,真的是无可挑剔了,这是达维特的审美观决定的,也是他深厚的写实功力,他所具备的无人可以匹敌的基本功决定的,但是《拿破仑加冕式》这类题材的精神内涵以及形象的特质给人的感受有限,没有发挥的余地。能把这样宏伟、壮观的历史事件,这样空前众多的人物组织得如此得体,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而且成为不朽之作。

从艺术表现的高度,我更看重“质”,“文胜于质”价值不高,“文质彬彬”完美,但是往往缺乏感染力。五十年代列宾美术学院附中一批学生的素描优秀作品对我们附中教学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同时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那个年代出现过几件最完美的“大卫头”石膏像的素描,真的挑不出毛病,但是却也分不出是谁画的,都是文质彬彬。在美院历史上画得最好的“大卫头”石膏像还是喻红的,让人感到作者的气度。五十年代末王征华用木炭画的石膏“奴隶”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但是刘小东的石膏“奴隶”才真正标定了至今无人超越的高度,除了无可挑剔的的规律之外,具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力量,感动人。我们所应该追求的“质胜于文”并不是文不重要,在中央美院从徐先生开始的基础教学中从来没有放松过对造型规律的要求,只是更强调感受力的培养,更强调感人的表现,强调其中个性的发掘。而感受力是可以培养的,感受力与学生的个性是相关的,在基础教学的过程中教员要发现并推动学生个性的发展,以其带动对规律的表现应该贯穿于学院期间各个阶段的基础训练基本功和功力的提高。基础部是作为学院基础教学的起步,同样存在规律认识和感受力训练两个方面的教学。正如你所说我更看重感受力的培养,强调“以质带文”,让学生从起步就认识到艺术活动的目的。

记者:但跟刚进入美术学院的学生提“感觉”会不会太抽象?

文国璋:不会。味道不是形式的抽象。对客观对象,是否有感觉,对它的内涵和内容的特征是否有感觉?是决定一个学生是否能成为一个艺术家的重要问题。只有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才真正具有绘画的表现能力。达维特越看越是只剩下准确了。如果没有德拉克洛瓦的《希阿岛的屠杀》、没有伦勃朗的《浪子回头》(圣彼得堡东宫博物馆的镇馆藏品),他已经是很顶尖了,但一比较,就能发现问题——缺少感染力。安格尔早年的作品很细腻、准确、漂亮,但我更喜欢他晚年的作品。他晚年的《土耳其浴室》,那张画很耐看,不是说它多么准确,但画出了浴室中那些女人的味道,色彩也抓住了一种味道,我很喜欢它的味道和色彩。安格尔是古典主义的色彩,跟现代的完全不同,他的画中很少有灰灰的感觉,他都是很干净透明的,《土耳其浴室》中这种灰灰的感觉接近现代绘画的特点。

我特别强调速写,不能把基本功仅仅看成素描、色彩,当然这些都是毋庸置疑要尽可能加强的,尤其是生活速写是提高学生生活感受能力十分有效的途径。

记者:我再问您一些比较基础的问题,您刚才说最初我们是有教学大纲的,那么我们现在的教学是依旧延续西方的教学体系,还是我们逐渐探索了一条自己的路?

文国璋:最初建立基础部时,我们有一个教学大纲,并且是由我直接起草的。我参照了院委会上讨论的记录,里面有大家的希望,比如应该宽基础应该有什么课程?应该注意什么?我们设定的课程有素描、色彩、线描、书法、雕塑、设计基础等等。但是今天可能有些课程已经没有了,或者已经减弱了。我很强调设计基础的训练,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课程,学生的多方面培养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学生的设计意识。学生的基础训练不能完完全全抄写客观对象。其实即使在写生的过程中也已经要有设计意识了,比如构图、形的结构关系的把握。无论哪种绘画艺术、雕塑,作为现代艺术来讲都离不开设计意识,如果我们的学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就应该说是基础上不全面。这些都是我们当时的设想,并不是说你学习了书法一年就可以成为书法家了,只是给你开启一种方向。书法里有中国文化最基础的东西,我记得当年朱乃正说过,如果能在任期之内把书法课变成美院不论哪个系哪个专业都必须上的基础课就很满足了。这是对的,至少对书法感兴趣、有感觉,能够从中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底蕴,这也是很重要的基础啊!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上书法课,有些学生对这些课程都没有兴趣甚至逃课,这是没有远见的。

我们的基础教学基本上还是延续了从徐先生开始,中期又引进俄罗斯以及相继而来的西欧教学所形成的西方教学为主的体系,但是也有我们自己的特点,而且一定要有我们自己的特点。因为我们中华民族是世界上创造过文化高峰、有着几千年文明史,有着很深厚文化底蕴的民族。不要小看自己,不要只跟着别人跑,那你永远落后于别人。中央美院的传统中也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能够兼容并蓄,那是在自信基础上吸收别人的长处。

我们自己的特点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通过实践逐步完善,逐渐形成一个体系。这个体系肯定包括基础部“宽基础”起步的教学,却不止于基础部教学,它还应该包括进入各系、各专业、各个画室之后,与各专业(包括各专业技法)相结合过程中的更高层次的基础和功力的教学。

记者:我们的访谈一开始,您就提到靳先生力主组建基础部就是想让学生一年后直接进画室,但是现在学生到大二的时候还要接受各系的基础教育,实际上这是与建立基础部的初衷有些矛盾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配套的状况呢?

文国璋:关键是要建立画室制。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画室制一直没有实现。有这样一种观点:现在和50年代末不同,当时的教授很多都是全国的尖子,他们有资格成立独立的画室。我们现在呢,很多教员不够这个水平,不能成立画室,所以不能马上就把系的建制弱化而把画室的建制强化,这是一个客观存在。我以为这种观点有一定的道理,可是我总觉得,还是有一些在全国处于尖子地位的教授,有几个建几个,而且在建的过程中还可以发展。这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不是说一天就代替了,但是我们要做这件事情。仅以油画为例,除了老先生,年青一代的杨飞云、刘小东、王沂东、朝戈、王玉平、谢东明、马路、申玲等,包括编制在油画系的吕胜中都在全国有很大的影响,也有相应的文化修养,都可以成立画室,不要丢失人材。别的系也有相似的情况。

记者:那能不能说我们现在的状况是一种过渡阶段,最终我们会实现靳先生当初的设想?

文国璋:应该说我们要逐渐的向画室体系靠拢,这也是我的期望,但这仍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们现在各个系都有这个实力,给优秀的导师条件和机会发展自己的学术,总比把权利全部交给系主任要好。画室制为主体,画室就有非常好的条件去发展,这些导师作为艺术上的领军人物,他自己的艺术也能得到很好的发展。和老先生的画室组成方式相同,艺术主张相近的可以合组一个画室,能力相对弱,比较年轻不是很成熟的老师,可以与这些导师合作,共同培养学生。在这方面很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成果。很多人才被荒废了,离开美术学院了,这是最大的损失。如果是画室制,系主任是起到组织者的作用,是一个行政上的负责人,这样的话教学就厉害了。不要忘了,中央美术学院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全国所有考生中最有才气的都是首先报中央美院,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要浪费这样好的资源。只有在画室制的体制下这些学生才能更好的发展,在导师的直接培养中,学生和教授的相互融合,无论对导师还是学生都是非常有利的。

记者: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下,很多的潮流派别日新月异,那么基础教学在今天您认为是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文国璋:我说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有的人是不得“法”而没有“法”,而有的人是得法而破法,这是本质上的区别,在总体上谁都能看出来。我曾经提到徐冰、刘小东、王玉平等等,他们都进入到了无“法”的状态,但是与那些乱来的人是绝对不同的,那些人只能是玩玩闹闹就销声匿迹的。798永远不能取代中央美术学院,我们是学术的场所,基础无论是徐冰、刘小东、王玉平等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了当代艺术,他们都是经过非常严格的基础训练,并且在这些训练中都是成绩最好的。我记得一个年轻教员问过我现在画什么比较好?怎么画比较好?我说画什么都可以,怎么画都可以,但是最后的作品要能够体现出来你是经过了严格的学院教学出来的,无论在功力上、造诣上、审美上都具备一种能力,体现一种教养。

记者:那接下来的工作,您觉得要怎么开展才利于基础部和整个造型学院的发展?

文国璋:我已经退了很多年,我从不干扰后来者的工作,我一向认为后来者应该有自己的特点,自己的学术主张。在画室制没有建立起来的情况下,基础部坚持了十年在我看来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高天雄和全体教员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在这里我只是对一些问题谈谈我个人的看法。每一个学校都应该有自己的特点,八大美院不应该全都是一个模式,每个学院都应该有所区别,形成无差别境界并不是一件好事。有些是地域上的特点、有些是专业的特点,有些是最具代表性的导师的特点。我们中央美术学院也应该好好的整理一下,把握好自己的优势和兼容并蓄之间的关系;吸收国外的,其他院校的长处和经验与强化自己的优势和经验要结合起来,处理好其中的关系。既不能将中央美术学院的体系看作是不容改变的模式,也不能看着别人的优点就全盘否定自己。

记者:好的,谢谢您!

文国璋: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