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丨冯梦波(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采访 | 罗逸飞(中央美术学院艺讯网)
艺讯网:冯老师您好。作为本次国际数字版画艺术大展的策展人之一,您能否先谈谈本次展览的缘起?在全球疫情依然严峻的背景下,筹划这样一个国际性的展览在和国外艺术家的沟通是否遇到了困难?
冯梦波:正如我在前言中提到的,在2018年的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的第二届全体会议上,王华祥老师提出了关于新时期版画的界定问题,经过集体讨论通过,发表声明,将数字版画、独幅版画和摄影正式列入版画的范畴。去年年底,王老师委托我主持策划首届国际数字版画大展。而在罗湘科老师的大力推动下,展览最终得以在长沙师范学院实现。至于疫情的影响,因为国际学院版画联盟到今年已经是第5年了,我们和很多国外艺术院校版画系的专家学者已经建立了长期联系,所以在联络沟通上并没有太多问题。
冯梦波 《图书馆》 电子游戏引擎 139 x 78 cm 2021
艺讯网:本次展览虽然展出的都是数字版画,但我们在现场并没有看到屏幕、投影等常见的数字媒介,展览在视觉上仍然符合我们对传统版画展的印象。那么本次展览是如何体现数字版画的特点呢?
冯梦波:数字版画到底是以原版数字文件作为原作,还是必须要输出到纸张上,这本身也是这次展览我们希望讨论的问题。如果以数字文件作为标准的话,那么用屏幕、网页这些形式展示其实也是可以的。
在挑选作品时,我们规定作品必须是通过数字手段创作的。也就是说,艺术家不能把他的画稿或者已经完成的画作拍照扫描,打印挂出来,就说这是数字版画。数字技术必须是作品的主要工具。在具体执行过程中,我们最终决定作品必须要打印输出,在展陈上还是要呈现为传统意义上的“画”。我们统一采用档案级喷墨打印和铝板装裱——这其实更接近通常摄影展的做法。它抹掉了特种纸张墨水等等可能制造差异的因素,希望使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图像本身上。
孔国桥 《无题2000-II》 数字版画 109 x 71 cm 2020
孟禄丁 《朱砂》 数字版画 100 x 100 cm 2021
艺讯网:数字和多媒体艺术已经在艺术界中流行了相当长的时间,而数字版画被国际学院版画联盟公开承认只过了三年。而包括您在内,很多参展艺术家都有着丰富的数字和跨媒介创作经验,那么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强调“数字版画”这个概念呢?它和其它数字媒介之间有何区别?
冯梦波:这个我们需要针对不同的背景来讨论。中央美术学院是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的发起者,在这个基础上后来还建立了国际版画研究院。在这个语境中,相比“数字艺术”,我们讨论“数字版画”就有着更为实际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缪晓春 《死亡再度胜利》 数字版画 53 x 40 cm 2009
Alicia Candiani 《潜在威胁1》 数字版画 120 x 80 cm 2021
但与此同时,我们讨论的问题并不是只限于版画内部的。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种艺术家行会的年代了。当代艺术早已不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媒介了,数字还是模拟的,早已不是问题。不过,在版画这个相对传统的专业领域内,像数字版画这样在很多方面对传统版画概念提出挑战的新事物,仍然是比较激进的。但时代在变,参照摄影从模拟走向数字化的情况,数字版画一定是有未来的,我们应该主动出击,不能回避。数字版画是数字媒介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和一般数字媒介的区别可能在于更多地吸收和借鉴了版画的创作经验与规律,尤其吸引了更多版画家的参与。
Joseph Scheer 《纷舟蛾属》 数字版画 150 x 110 cm 2019
刘春杰 《江天寂寥1》 数字版画 75 x 51 cm 2021
艺讯网:学院是版画传统重要的传承场所,那么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在教学中,数字版画和其它新技术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冯梦波: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有六个工作室,每个工作室都有各自的传统和方向。一个共同点是:在守护传统的同时,每个工作室也都在进行着实验性的教学和创作。在版画系的普修课中就有数字版画的课程;我们的技术工作室,也就是实验室当中也有专门的数码工作室。数字版画作为一个版种,在央美版画系和兄弟院校中其实已经存在很多年了,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过。使用数字技术作为版画创作的辅助甚至主要工具,在央美版画系也相当普遍。值得指出的是,在数字版画之外,以我所主持的第六工作室为例,电子游戏引擎等新的数字媒体技术也开始成为学习和创作的内容。
姚璐 《仿范宽<溪山行旅图>》 数字版画 60 x 142 cm 2016
艺讯网:在今年,NFT艺术成为了一个火爆全球艺术市场的热点。在NFT艺术中,技术性和稀缺性被认为是主要卖点,您如何看待NFT艺术与数字版画的关系?在您看来,数字版画未来的发展方向是怎样的?
冯梦波:在我看来,NFT和艺术没有必然的关系。目前NFT艺术被热炒,可能更多的还是属于一种金融工具的延伸。NFT艺术的几个极端的成功案例,有着明显的炒作方式,不具有普遍性。数字版画因为内容比较小,使用NFT技术进行包装与流通,也许是可行的,还有待观察和实验。而比较大型的数字媒介作品,尤其是有特定硬件与空间要求的作品,NFT就无法满足了。
数字版画的特点,也许正在于它保守性的一面,就是它的输出和陈列方式更接近传统版画和摄影,是可以融入收藏者的起居中的。我个人对这个前景十分看好。
Andrea Lelario 《生存还是毁灭》 石墨,摄影及数码处理 63.97 x 90 cm 2021
艺讯网:在研讨会当中也有学者提到,在今天,不光是对于创作者,对于观众、尤其是新生代的观众来说,“数字版画”乃至“版画”的概念本身都面临着诸多问题。您在前言中也提到,数字版画在传播和收藏中的这些问题还尚待讨论。能否从数字版画与观众的角度具体谈谈您的看法?
冯梦波:版画在国外其实早已有着比较成熟的流通和收藏渠道,国内还比较滞后。其实总体而言,不仅是版画,艺术收藏在国内还是非常小众的事情,随着人民生活水平,尤其是教育水平的不断提高,艺术收藏是有着可期的未来的。
孔亮 《玫瑰》 数字版画 58.5 x 56 cm 2021
版画的一大特点就是它的复数性,使得它的传播与收藏更为便利,价格也更可以为大众接受。
目前,数字图像的生产和流通已经非常活跃,我们每天都要接触和消费大量的数字图像。数字版画在概念和技术上,已经开始成熟了,创作方法日趋多样。我认为假以时日,数字版画将越来越为观众与收藏家们接受。
艺讯网:这样看来,我们似乎需要将“数字版画”拆开来理解:在艺术界中的版画界这一具体领域,是“数字”阻碍了它被接纳;而在社会层面,当面对更多不了解艺术和艺术史、却习惯数字图像的观众来说,“版画”则是令他们感到困惑的部分。
冯梦波:熟悉版画的人都知道,版画的制作过程是相当艰苦的,其中包含了艺术家大量的手工痕迹,给人感觉好像更有价值。其实文化产品归根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它精神层面的价值。一件工艺品,无论使用了多么稀缺昂贵的物料,终归还只是工艺品。但是艺术作品有时可以使用相当廉价、粗陋的材料,创作手法大刀阔斧,最后还是会有非常高的市场价值,这种价值就是精神性的。
Valentina Formisano 《有序社会》 数码蚀刻版画 50 x 35 cm 2021
数字版画之所以在版画领域受到质疑,就是因为人们看不到其中的劳动量,即看不到其中手工的痕迹,这些都是过去的版画比较明显的特质。这些特质被削弱或者隐匿之后,不可避免地会让人产生怀疑。但我们刚刚说到,艺术归根到底是人的创造,精神的创造,这本不应该是问题。手工的痕迹,可能是创造过程中的流露出的外相,但不是所有优秀艺术作品必须具备的特征。另外一个问题,可能在于数字文件的无限可复制性,使它的稀缺性和权威性难以得到保证。这点顾虑,也是为什么我们的首届数字版画大展要采用打印输出和传统装裱方式,并使用编号和签名的传统授权方式,目前这是一个比较折衷和稳妥的做法。
“版画”是一个很古老的词。在英文中,“printmaking”是由“print”和“making”组成的,是制版和印刷的合体,其中也没有“画”这个概念。今天研讨会上,尹吉男老师讲到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到从贵族化艺术,到小地主阶级和平民的艺术这样的一个变化过程。版画从古代很珍稀的复制品,到现在通过网络的自由传播,其实和整个社会、科技与艺术的发展过程完全吻合。版画生产的目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在变化中。从这个意义上讲,版画是最与时代同步的媒介之一,有它的先锋性。所以我觉得,数字版画是走在一个正确的方向上。
郑琹语 《今月古人——文物的故事(之三)》 数字版画 70 x 46 cm 2021
艺讯网:在研讨会上,多位老师都引用了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的观点。本雅明讨论“机械复制时代”时主要针对的是摄影和电影,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在今天,数字版画正反映了我们所处的一种“数字复制时代”?
冯梦波:对,本雅明的观点无法预见和包含我们这种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数字复制时代”这个定义可能还为时尚早,但数字媒介艺术,包括数字版画已经发生了。我作为接受传统艺术教育成长,又率先使用数字媒体创作的艺术家,对模拟(即本雅明提出的机械复制时代)和数字两个方向都很入迷,我们不应自缚于任何一种媒介。在艺术领域中,数字技术并不意味着正确或者进步,数字版画只是版画创作的一种新的方法,我们希望以它为契机,释放出更多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