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陈琦来到了自己的耳顺之年
即将告别学院内繁忙的行政工作
陈琦开始有意识地重新整理并面对自己的“艺术家”身份
从少年时,陈琦便有着写日记的习惯
近年来,整理自1978年以来的日记成为了他自我梳理的重要环节之一
2022年9月,当我们一行人拜访陈琦工作室时
他向我们展示了至今已逾100万字的厚重日记
跟随着这些泛黄的纸张一页页翻过
那些记录着年少朝气、青年纠结、思想火花与人生抉择的记忆跃然纸上
1979年,16岁的陈琦在日记中写下:
“决心就是自己的法律,不能违反,这个毅力才是动力”
似乎从那时起,陈琦就习惯并享受着在日记中和自己对话
而日记中的“陈琦”却总是格外严厉
永远站在对立面
时刻提醒着现实中的“陈琦”不要慵懒,不要松懈
生命无常,唯有认真过好每一时每一刻
才不至于在生命戛然而止时有所缺憾
本期的故事便始于这一本本日记的回述
它将我们带回艺术家陈琦过往四十余年的成长与选择
亦让我们看到陈琦和“陈琦”的无数次对话与共勉
01自觉
“尽管如此,
可我的心灵深处还有一种希望,
那就是克服我身上的恶习,
学习一些值得我学习的人,
不管他是知识渊博的学者还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农民,
只要他身上有一点可贵的东西,
我都应该谦虚地向他学习,
只有这样才能使我成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而又好学的人。”
——陈琦,1981年1978年中学时代留影于玄武湖
1979年的一则日记中,16岁的陈琦认真而细致的记录下了跟随当时的美术启蒙老师朱砚林到玄武湖写生的情景。第一次接触写生的陈琦心情忐忑而兴奋,记下了朱老师讲授的写生要领,记下了玄武湖冬末春初的风光和色彩,也记录下了写生过程中聊到的中外美术发展史。
除了与绘画、写生、看展等相关话题的热忱与兴奋,大多数时候,日记中十八岁左右的陈琦完全不似同龄人跳脱飞扬,而是更多地反思文学、哲学与诗歌,观察社会现状与变迁的轨迹,与此同时,他也开始试着谈论艺术与物质的关系、艺术的本质为何等颇为严肃的话题。频繁地阅读、观察与反思使陈琦的自省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走哪条路,要做何种抉择,似乎都从这个阶段起一点点明确了起来。
02选择
“投身艺术还是过安逸的物质生活,
我承认这两者对我都有极大的诱惑力,
我该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呢?
我知道做设计会使生活富足,
同时会影响我的艺术创作,
它在拼命和艺术创作抢时间,
而对于我一生来说,时间就这么多,
我很清醒,也很难,
我遇到的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我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我今天总算明白自己的方向,
我应该画画,应该思想,
应该做一个中国一流的版画家。”
——陈琦,1996年
1982年,陈琦进入南京艺术学院学习,开始正式接触系统性的艺术教育。由此,他对艺术的自觉与反思,来到了一个新的维度。在南京艺术学院求学期间,陈琦先后尝试国画与油画,最终来到了版画的语言中,并一头扎了下去。陈琦,《我眼中的我自己》,布面油画,50x55cm,19841983年家中创作
1980年代,和时代大环境一样,陈琦经历了一个躁动、叛逆而又开放的摸索期。长发到肩、身着宽大的红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1984年,陈琦以油画记录下了“眼中的自己”,其绘画风格也带有强烈的西方现代主义色彩。然而,陈琦坦言,油画画到一定阶段就难以深入下去了,反而版画创作的尝试让他找到了进一步的路径,于是他从1980年代末开始了水印木刻的创作,至今已有40年。陈琦,郁达夫《沉沦》插图,黑白木刻,34x47cm,1985陈琦,《玉米》,黑白木刻,42x53cm,1986陈琦,《正午》,水印木刻,38x64cm,1986
是什么让陈琦在彼时众多向西方看齐的洪流中,成为了为数不多几个回头看中国的人?多年以后,陈琦意识到,这是一种文化的自觉和觉醒。水印木刻的背后,是一种文化身份,其带来的是一种于今天而言极为重要的文化印记。从向西方学习的洪流中抽身而出,陈琦在40年前选择了水印木刻,并深耕至今,实际上是带着清醒的自觉,选择了一种超越技术版种的文化活体。
当然,人生的选择远不止此。是追求生活富足还是投身艺术?面对这个每一位年轻艺术家都无法规避的抉择时,陈琦艰难而清晰地选择了后者。1996年,陈琦在日记中清醒地明确了自己的方向——他要做中国一流的版画家。
03破冰
“……如果我们没有翻开此页,
或许永远不知道曾有这样的生命曾存在过。
我仔细地端详书页的虫斑……
尽管透过虫斑的痕迹看出它们有过欢愉,
但总觉得它们是如此地孤独,
像天上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际深处闪烁着清冷的光。
当然我们的目光是俯视全局的,所以能看到这点,
但人类何尝不是这些简单的生命体,
浩渺的宇宙就是苦难之旅。
人生如同这虫斑的遗迹,
我希望自己能够看透这点,
变得睿智、坚定、积极而乐观,
生命就是一个过程,
而在这个过程留下的印迹中,
至少还留有一些美感印迹。”
——陈琦,时间待考陈琦,《椅》,水印版画,80x70cm,1989陈琦,《荷》,水印版画,52x63cm,1994陈琦,《水》,水印版画,180x380cm,2007
2006年,欧洲木版基金会的冯德堡(Christer von der Burg)家中所藏的一本萧云从的《太平山水图》给陈琦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原本虫蛀的痕迹历经修整,断裂处托上宣纸,变为空白。尔后陈琦意识到,这是生命曾存在过的真实印记,虫斑的遗迹承载着书中生命从生到死的时间痕迹。受此启发,陈琦开始了《时间简谱》系列的版画创作,最初的一组作品直接以“虫洞”命名,陈琦谈到:“‘虫洞’也是一个天文学中的概念——从一个时空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作品)借用了这种空间的穿越来表现书页之间的空间。”
陈琦,《时间简谱》,水印版画,84x77.5cm,2008陈琦,《时间简谱》,水印版画,30x60cm,2011
从时间延展到空间,陈琦的“时间简谱”开始孕育出千变万化的方案与形象,由水印木刻作为起点的平面创作开始向木雕、纸雕等存在的三维空间进一步延伸。直至2011年深圳双年展时,陈琦响应主办方“用版画的概念做延伸”的要求,最终完成了“时间简谱·无去来处”的方案,以镂空的天花板作印版,以阳光作颜料,强化了时间流逝下的光影关系以及无处不在的自我存在,这一方案也构成了2019年第58届威尼斯国际双年展中国馆中作品的雏形。更进一步的,陈琦开始思索户外天光带来的局限性,于是数字媒体、数字孪生、交互等技术顺理成章地参与了作品方案的数次迭代过程。
陈琦,《无去来处》,数字沉浸式影像装置,3x8x4m(h),2022
延续对水印木刻文化身份的持续性思考,陈琦在40年如一日对水印木刻的钻研之中,找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生存、观念、思想的根脉与生长方向,也由此逐渐迎来了自己艺术创作的开阔路径。2013年,《时间简谱·陈琦艺术展》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陈琦向观众带来了他的“时间简谱”,这是水印木刻从技术语言到创作观念的一次彻底的延展与飞跃,也是陈琦对艺术、时间与生命思索良久以来的一次认识上的升华。陈琦,《天上人间》,纸本水墨,228x1064cm(56x19,76x3),2020
陈琦,《盛夏》,56x23x76cmx4(1288x304cm),纸本水墨,2022 (横屏查看)
2019年以来,陈琦开始了一系列水墨创作,事实上,他从很早就开始思考什么是水墨。在陈琦看来,水墨是中国视觉艺术家无法绕过的话题,其并非所见的一种表象,而是一种视觉背后的内化精神。再次回到水与墨的交叠浸染过程中,陈琦意外地找到了手提画笔自由绘画的感觉,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要求极度严谨的水印木刻创作的体验,但却为实现感性与理性相辅相成提供了一条通路。事实上,陈琦的水墨创作仍旧是其版画思维的延续,一幅画往往耗时颇长,色彩与水渍在画面上的层层堆积形成了时间的厚度;与此同时,他也在水墨的晕染与控制间,洞悉着中国绘画认识、感知与表现世界的独特视角。
陈琦,《观象》,纸雕装置,160×260x30cmx4联,2019陈琦,《时间简谱•七夕 》,歙砚,14x8.8x2cm,2013陈琦,《巨川》,铜胎掐丝珐琅,124x60x40cm,2022
时间的紧迫感,似乎总是存在于陈琦人生于创作的不同阶段。他在这种紧迫之中,把水印木刻的技术、尺幅、观念做到极致,也在进行着多种媒介的不断尝试。然而,跨媒介的创作于陈琦而言并不是焦虑的体现——源自于本性的好奇与自觉触发了一切的跨越与尝试,且其应是艺术家观念一以贯之的体现。如陈琦所言:“作品的本质应还是艺术家观念的表达和视觉符号的承载,不应受语言与形式的迭代而消解或改变。通过视觉符号所建构出来的艺术形象是否有活力在不同媒介中进行复现,是否有跨越任何媒介的延展性,这种好奇是促使我去尝试更多媒介创作的原因,这种无限的可能性让我感到兴奋。”
04畅达
“人的一生对时间的感觉是有变化差异的,
10岁之前懵懵懂懂、快乐无比,
20岁之前只想自己尽快长大,
成人的自由利诱太大,不用有太多的束缚。
20至30岁觉得时间有得是,
像一下掉到储粮仓里的老鼠,
粮食多得一生吃不完,
尽情享受多姿生活的每个角落。
到了30岁心里会打一个问号,觉得没怎么样都已经满而立(之年),
而为将来的路铺垫的材料远未充足,于是开始内省,开始发奋。
35是一个分水岭,到了分水岭以后觉得时间开始跑起来了,
而且越来越快,根本不在乎你疲倦。
你想歇一下,喘口气,
对不起,你早已没有20岁心安理得的感觉,
像只累得拖着舌头的老狗,跌跌撞撞向前奔……”
——陈琦,2001年
2001年,三十八岁的陈琦在日记中写下了人生不同阶段对时间的感觉变化,35岁作为一个分水岭,度过之后时间开始不管不顾地飞驰,陈琦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时间无情狂奔的紧迫,“如同拉着雪橇的老狗”,创作、教学、研究、家庭……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情,以及种种需要负起的责任。
1969年留影于玄武湖
1984年六人油面展于鼓楼公园
1990年在工作室创作
耳顺之年,陈琦再次回看自己于新世纪之初写下的鲜活感受,仍直言印象深刻。重读过往的日记是一场漫长而琐碎的旅程,但不论何时,与日记中的“陈琦”对话却从来不枯燥。在谈到日记中的那个“他”时,陈琦总是有着一种棋逢对手式的满足与庆幸,陈琦用这种方式进行着永不停歇地思辨与抉择,也用不间断的文字填满自己的人生缝隙,使回望之时一切皆有迹可循、有法可依。
陈琦与自己的对话至今仍未停止:“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慵懒的人,我深知自己是非常勤奋的,甚至勤奋得让别人感觉很过分,但此时还有另一个‘我’在提醒着自己还是挺懒的,他在时刻审视着我。”于耳顺之年,陈琦亦有意识地给自己画上一个形式上的句号。但句号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新生,剥离额外的社会责任与身份,一个完全纯粹、自由、畅达,且只属于陈琦自我的人生第二场已经开始。
文|周纬萌
图|艺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