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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展评丨“破碎与重建”:路易斯•布尔乔亚的自我救赎

时间: 2018.11.20

站在上海龙美术馆路易斯•布尔乔亚个展“永恒的丝线”入口,首先直面的即是布尔乔亚一生中最为宏伟的、纪念碑式的作品《妈妈》(Maman)——一座巨型蜘蛛雕塑拔地而起占据着偌大的清水混凝土灰色空间,伸展的触角纤细曲折却异常坚韧,高耸但不具压迫感。2000年,这件作品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首次亮相即引起巨大轰动,时隔十八年,它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作为布尔乔亚情感倾诉的一道引子,展览以此展开。

路易斯•布尔乔亚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她71岁真正意义上被全球艺术界所认知,80岁迎来了艺术创作的黄金时期:如标志性作品“蜘蛛”系列始于1994年,也就是艺术家八十几岁的时候。关于“蜘蛛”这一形象在布尔乔亚艺术创作概念中的象征意义,许多人已有了解:“蜘蛛”代表了她的母亲,同蜘蛛一样,布尔乔亚的母亲在家族的古董挂毯修复作坊里也扮演着织布与修复的角色。在这里,布尔乔亚将蜘蛛的象征抽离出文化传统中的固有概念,并保留了蜘蛛生理结构上的“在场”,对其进行了喻义上的翻转。这件“蜘蛛”雕塑,我更愿意将中文名称翻译为“妈妈”,而不是“母亲”——相比于后者,前者更容易让人联想起孩童时期从不离口的呼唤,这个称呼拥有无法解释的魔力,亲切、依赖、信任、温暖、坚毅,似远航的港湾,潜入你成年后的梦里。孩童时期的回忆一直是布尔乔亚创作时最主要的灵感来源,尽管那些回忆充满了痛苦与不堪。作为家里不被期待的女孩,布尔乔亚并不受父亲重视,两人的关系像悬崖上的碎石一样,一直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这种岌岌可危的情感冲突也在布尔乔亚目睹父亲带着情妇登堂入室后彻底被推到极致。布尔乔亚对母亲的依恋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在母亲病逝后,痛苦不堪的她曾经选择跳河结束生命。

“艺术是保证清醒的良药。”布尔乔亚说。

面对生命中的伤痛,她的回应方式是不停投入的艺术创作,对她而言,艺术具有一种“复原”乃至“重建”的神奇能力。在艺术的语境里,她能够暂时忘却自己,她能够修复、抚慰那些在生命中留下的伤痛,能让那些因为恐惧和焦虑导致的支离破碎的情感重新拼凑一个看似完整如初的“整体”。本次展出的另一件以蜘蛛为媒介的大型装置《蜘蛛》,这件作品结合了布尔乔亚创作的两个最经典元素:蜘蛛与细胞(Cell)。“细胞”系列里布尔乔亚用铁丝网围合而成的一个近似于“牢笼”般的密闭空间,内部放置了她童年回忆里关于家的一切记忆,如破碎的枕头、孤单形影的椅子、零散的书籍、发旧的衣物、缝制一半的挂毯等等。蜘蛛伸开了庞大的触角将整个铁丝空间拢在其下,像一位坚强的母亲守护着家,铁丝网空间里是属于布尔乔亚心灵深处的自我世界,她凭着记忆和情感不停构建,似乎是朦胧的,但又是清晰的。铁丝将这个原本私密的空间对外界敞开,艺术家试图用这样“互换”的方式邀请观者进入她的内心。布尔乔亚活到了98岁,回顾其漫长一生,总是脱离不了一些标签,如伤痛、记忆、两性、情感,其作品几乎不涉及宏大主题或与重要社会叙事相关联,但并不妨碍它们依旧感人。因为布尔乔亚总能轻易地寻找到人类心灵最软弱、最容易被攻陷的痛处以及那些孤独的、痛苦的,无人理解的诉求,即便这种“打动”并非是她创作的初衷——她仅仅是从自我情感入手,将内心的恐惧、痛苦、乃至愤怒,鲜血淋漓的展现给观者,这是她情感的出口,是她生命延续的力量。

在大蜘蛛之前,布尔乔亚尝试了多年雕塑语言的探索。早期她与丈夫到美国后所创造了一系列竖立的人体雕像“人物系列”,如本次展出的《带包的女人》。这些作品较为抽象,有的布尔乔亚远在法国的亲人、朋友,甚至自己,布尔乔亚有意将这些雕塑拔成细条状,疏远、孤立,“垂直的虚弱性,代表了人类为直立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布尔乔亚回忆这个时期的状态是“不稳定、极度脆弱与不定性”。布尔乔亚对于某种符号的执着,以瑞士精神分析学家荣格的观点来看,这些符号是原型对于人困扰的结果。如此,艺术家不断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不断的对这些原型进行明确化,而“观者对其雕塑的观看,就是对布尔乔亚情绪的一种阅读和认可的过程”。此后,布尔乔亚还痴迷于“螺旋”元素的使用,如本次展览中展出的作品《情侣》——两个个体相互依偎着,好似任何东西都不能将他们分开,这是一个危险而脆弱的状态。“不顾任何阻碍或缺陷,我们仍然相互扶持着。正是这个‘彼此’深深吸引着我。这幅作品是一种乐观的表态,捆绑在一起的他们,会相拥着旋转,直到永远。”布尔乔亚说。

“日侵蚀了夜,还是夜侵蚀了日?”这句短语源自布尔乔亚的日记,仿若艺术家在一个个失眠的漫漫长夜里的呓语,展厅里,以此命名的巨型镜面装置与大蜘蛛相互对视,蓝色的LED灯隐隐浮现此句短语,镜面映射出对面的蜘蛛形成一种呼应。可以认为,布尔乔亚所创作的艺术皆源自其完整的潜意识世界,童年时期父亲的冷漠及后来的偷情行为,还有母亲的软弱与忍隐,成婚后来到异国他乡的孤独,以及母亲、父亲、丈夫和第一个孩子的相继离世,她长期被各种痛苦、恐惧、绝望、恨意、愤怒等情绪所控制,即便她曾试图寻求心理治疗以缓解痛苦,但最终发现,那些无法被理解的情绪不能压抑、不能纾解,而唯一的途径就是创作。创作的过程使她能够将她的“力比多”转化成象征性的形式,例如剪切、钻孔、雕刻、以及浇筑。“当她失去这种发泄途径时,布尔乔亚会觉的自己陷入挫败感、敌对和愧疚感的恶性循环中。”在本次展览中《歇斯底里之弧》这件作品就被认为是艺术家对于身体塑造的表达案例,作品中人体被艺术家扭转成一种常人不可能做到弧度,这种象征性处理手法可追溯至其早年单体雕塑《她-狐》里对母亲形象的异化处理。正如布尔乔亚本人所说:“我想要寻找的不是图像、不是观念,而是我想要再创造的情感——一种欲望、给予和破坏的情感……情感被连接到了身体的功能上,随后它们通过身体释放的液体被表现出来……对于我来说,我的身体就是我的雕塑,我的雕塑就是我的身体。”

布尔乔亚说:“为了表达我内心的恐惧,我必须找寻一条途径发泄心中的情绪,通过不断的摧毁、修复及重生,我完成了我的复仇,内心的伤痛得到了平复……” 1973 年,丈夫和父亲病故后,布尔乔亚创作了一件非常激烈的大型装置艺术——《父亲的毁灭》(The Destruction Of The Father)。这件作品将其长期压抑的情感发泄出来,她所承认道:“《父亲的毁灭》消除了我的多年来一直存在的恐惧。我一直感兴趣的是怎样才能够战胜恐惧,隐藏恐惧,逃离恐惧,面对恐惧,消除恐惧,对感到恐惧而羞耻,最终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这就是作品的主题。”也就是说,布尔乔亚的一生中针对回忆、周遭境遇、个人处境等利用各种媒介所创作出的艺术作品,对其而言就是其本身在自我救赎之路上的额外产物,其根本目的不在于创作多具有意义的创作,她也不关心是否需要强调作品对社会的价值属性,因为她创作艺术的目的在于通过重构、修复、呈现内心的潜意识世界,去消解那些伴随一生的不安情绪,通过控制另外一种形式去构建属于内心的真正平和。

所幸的是,历经近一个世纪,布尔乔亚终于原谅了父亲。“小女孩长大了,”她如此说道,“最终发现,爱比恐惧好。”

文/林佳斌
图/龙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