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陈琦是缘于1996年他在全国版画展的金奖作品被选中刊发《美术研究》封面,编审设计印刷,期待直指人心的妙芙蕖。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有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聚,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矣。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南朝宗炳《画山水序》中的这段绘画理论极为精到,其中的观道、畅神、味象也以对应关系作为主旨,在冥冥中印映了千余年后陈琦得理、得神、得道的艺术路径。
2018年11月,“陈琦格致:一个展示和理解的实验”大展在南京举办,条分缕析九大版块,既是艺术家创造生涯的心路历程,也是策展人惺惺相惜、共同历练的结晶。从早年的明式家具系列、古琴系列、荷系列,到水系列、时间系列,凝练为“长物志”“心印”“水光潋滟”“虫洞”,到“曝光”“孤独者”“风景”“反刍”,驰骋联想而九九归一于“混沌”,在多维棱镜中达成艺术意境的升华,可谓概览万象于胸怀的大作为。
《长物志》,借用了文震亨的素材出发,敛拢天地琐杂碎细之物,将日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抠像”净化,陈琦还加入了现代的烟灰缸,凑趣与游鱼的空间束缚与生命的律动,展示了身体的声音和内心的戏剧,直面现代观众的共振与契合,用以表达宇宙真实万象森列,融通内摄的禅圆。抠像成图,不扰于万物的纷纭,保持安定宁静,生发真正的光明,也是古来圣人追求的至境,如《庄子·人间世》曰:“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如《荀子·解蔽》曰:“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于是,你眼中的太极图,他眼中的曼陀罗,都是道与器的一体两面。
《心印》,不能不说陈琦的版画是必须亲临现场的体验与观战,他借助了荷花、手印、梦蝶、百合,管窥个别的、片断的、枝节的、生动的,展现了内在的、驱动的状态,一种旅途中的效应,一种内心深处的独白,一种朗月照心,孤峰直上的妙心与自性。
《水光潋滟》,以水为主题的系列创作持续了十数年而生生不息,从14米的《2012》到42米的《2012生成与弥散》,乃至量身打造展厅视觉空间上的冲击,以熟悉而陌生的传统经折装,对应巨幅水印版画作品,启迪生成弥散流与逝的轮回。或许陈琦也在上溯郭店楚简《太一生水》,古人以水治为开端,自先民河海崇拜,到先秦诸子以水喻道的洞见,自古以来就浸透着流淌的神韵和大道的空灵。老子上善若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坚,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为源推出相辅相生、天地无穷的名理,管仲因水之善得出水是万物之本源,是以圣人之所化世,其解在水中的处世之法,孔子在水边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苏东坡水月之中悟得自其不变者观之,物与我皆无穷也。水,不仅仅是启迪了哲思诗情,还是唐太宗载舟覆舟以成贞观之治盛世的启发,以及橘枳水土相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自然人事法则。自古以来,水就不仅仅是水,水是万物绵延的哲学,是诗心慧眼的体悟关照,铸就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中华大智慧,它也启发了陈琦的自在观象。
《虫洞》,是显微镜与望远镜的关照,是微观与宏观的人类认知,陈琦太熟悉书了,他借用了见书是书的景观,从里到外,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书是融入在陈琦的生命中,因此他也最懂得开卷有益的切肤之感。由书见人,洞见万物的内在,洞见之中思接宇宙万象。“时间系列”是“虫洞”的延长线,是装置手段的起点。此后在“无去来处”的展览上,又借助多角度的投影,将水中虫洞、云端虫洞的视觉盛宴营造得异彩纷呈。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透析见洞非洞的练达与穿透。
《曝光》,陈琦长于“以空间来表示时间的流淌,在实时的流淌中来感受生命的变迁。”中国传统文化中充斥着对光明的永恒追求,传说助力大禹治水的光明神兽,墓葬壁画中的燃灯仕女,敦煌绢画中的光明佛,借助火、灯、烛、炬、蜡、脂、膏等等,体现出旁通发挥、引譬连类的思维特点。钟嵘《诗品·序》云:“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借之以昭告。”从与日月争光的屈原到光焰瑰玮的王夫之,都是气节情操之象征。陈琦的心里有光。
《孤独者》又是另一个层次的面相,有独孤求败的侠客梦,也有独钓寒江的诗画,有天地一沙鸥,也有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如哲学家所言,孤独是人生的常态。然而,林语堂又说:“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孤独者的内心却活出了一个活色生香、万物葱茏的世界。当然,中国还有见独、慎独、反省的自我凝视。陈琦以一个知识者和学者的视角见证和回馈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
《风景》其实不单单是风景,而是物候,陈陭的二十四节气创作持续了数年。于此古贤多有著述,有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有老子的道法自然,上善若水;有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今人竺可桢在《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一文中也说:“月、露、风、云、花、鸟乃是大自然的一种语言,从这种语言可以了解到大自然的本质,即自然规律……”物候是了解一年中月、露、风、云、花、鸟生长节律、推移变迁的过程,古人将这些变迁放进一年的时间线中,化成了七十二物候,为中国人感时以抒怀的浪漫时空观奠定了基调。陈琦画中的江南的景致,荡漾着自古弥留的乡愁乡情,熟悉的生活场景是见微知著的生命旅程,大千世界的物相中见一叶知秋,也有一花一世界的精髓,既有节气更有人事。陈琦以艺术的语言、审美的感受,在天地大美中见世道人心。陈琦在日常百态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传达了念天地悠悠而适应周期性变化的人生阅历,更是心存敬畏,但净本心的智慧,与人事通乎天文,大道成于自然的智慧相互响应。所以陈琦才会说巨幅的《天界》不是园林、不是艺圃、不是风景,没有剧本、没有C位、没有答案,当然也就也适用于《何园》,适用于《美丽乡村》,这是无数个体生命历时与他者生命共时并置的大化气流世界,是形而上的视觉呈现。
《反刍》,这一关键词有着直指人心的震撼。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反刍形成终身养分,让生命的内在鲜活灵动起来,让未来的方向明朗起来。陈琦在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反刍中与灵魂相遇,形成历史的真实性和责任担当。都说陈琦是一个精致的人,他也是一个苛刻的人,充盈了饱满恣肆的创造力,更注重对创造力的克制和分寸感的掌控。反刍的过程是吾日三省吾身,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是达成世事洞明皆学问,是刀刃向内的自我省思。陈琦的反刍在于自觉的包容与亲和,在于自觉的求变与前行,在于内化为生命气质的一部分,在于从优秀走向卓越,进而成就更多的生命可能。
《混沌》是九九归一,日用常行即至道,蔚为大观的世相从混沌中产生发展生成,是生生日新的宇宙观。也许屈原的《天问》最于冥冥中启发着陈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看似以我为中心的上下左右环顾,实际是远观历史,近取诸物,搭起时空的架构,是观道——味象与应目——会心,是参天地赞化育,是透析万物背后的人、人性,领悟生命与自然。
在陈琦的作品中总有一种诗境的呈现,这是心境的外化,追求的是水之清澈、镜之明亮的圆融无碍,以期达到应物现形,明照众象,获遇可望而不可即的殊胜境界。王夫之《古诗评选》曾说:“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在流动充溢的天地造化中,“自然之华”是生生不已的,随目之所及,情与之合,思与之偕,得乎心而应乎手,便可创造“华奕照耀”的诗篇。从抠物净像,到“一心清净,光明映发”,是陈琦的内在涵养和修行功夫,其心灵既要有纯净而专注的光芒,也须具备随缘应物的敏慧,从而超越功利的束缚,打破言筌的拘执,开显广远而微至的诗意世界。
陈琦的眼、手、心各有一个滤镜,有物象,有观念,有历史长河的静思,有外向,有返观,有宏观与微观的内在关联,既面对器物,也面对宇宙自然,既面对器,更直面道。无数次“味象”的实践,达成“观道”的境界。在他搭建和形塑的时空中触碰、感受、吮吸生命的内在,于是,分析、解剖、透析陈琦,从每个人的生长角度去理解陈琦,理解生命的意义,也就拓展了生命的时空范畴。
陈琦的创作是全景式的,他敏锐于时空坐标的共生体验。在陈琦的艺术历程中总是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从“本质的起源”到老纸百合,他长于以灵动的感性关照背后的逻辑。一方面是反省精神与求真求实,将高度成熟的范式以“变化”形成文化的互动,丰富了传统的要义和内涵。另一方面是对中西方文化发展近乎清醒的认知。2008年出版《刀刻圣手与绘画巨匠:20世纪前中西版画形态比较研究》,到2019年《中国水印木刻的观念与技术》,从爬梳剔抉中西版画的形态特征和媒介属性,到百科全书式的条分缕析中国水印木刻的观念与技术,陈琦对版画的前世今生有整体性系统认识。2022年《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做版画》,借由底层逻辑的核心话题洞鉴古今的承传变异,更是当代艺术格局中的定位与定义。
陈琦的创作也是参悟式的,陈琦说“绘画的过程就是对自己内心的探幽、对生命的追问、对人生的解读。我希望在自己的作品里能以可见的第一自然,洞见不可见的第二自然,能超越有限之后的无限。当绘画不再承载图像纪录或再现浅表的生活情境摆脱功利目的时,便获得了极大的自由空间和更宽阔的文化意义。”陈琦的版画创作一方面是精耕细作的传统手工,一方面是面对庞大的工业系统,一场深刻而广泛地改变人类社会生存的新技术革命,无论社会生活、消费文化有效互动所形成的文化场域,陈琦以深刻嵌入的方式参与讨论,在今天技术革命时代的跌宕起伏巨变中,这种深度和广度改变了人类生态,重要的是把握媒材介质的艺术样式去捕捉社会问题。看似四两拨千斤的游刃有余,实际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背后的工兵精神。架桥修路激活遗产的精髓,进而抵达对于中国传统的再认知,转化的基本依据和路径。所以,说是归来,其实从未远行。
正如《瓦尔登湖》的那段名言:我们得亲眼看见突破自己的那道藩篱,去尚未涉足的地方经见某些自由奔腾的生灵。我们该像好奇的乘客那样,从船尾的栏杆频频张望,而不要学愚蠢的水手,在出航时一味撕扯麻絮。让自己成为内心新大陆和新世界的哥伦布,为思想,而非贸易,去开辟新的航道。
陈琦为中国当代文化带来勃勃生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