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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永年:新理异态华夏精神——读刘国松的水墨画

时间: 2010.12.19

在二十世纪末回顾绘画的百年历程,一切都看得更清楚了。对刘国松的绘画自不例外。

本世纪以来,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神州大地便步入了历史转型期,从古代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化。社会结构、文化理念、生活形式以及视觉观念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革故鼎新之中。刘勰说过“文变染乎世情,兴废关平时序。”一向被国人视为“文之极”的绘画,也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变革。

变革的内部需求,是清末民初中国传统绘画的极端守旧,只知摹古,无所创造;促成变革的外来刺激,是国门开放后西方文化艺术的挑战,千姿百态,新构层出。于是,中西文化的冲突、交流与融汇,为变革中的我国绘画带来了新的机遇。虽然阻碍变革的守旧势力依然十分强大,以照抄古人态度盲目照搬洋人者也不乏其人,但历史最终抛弃了他们,同时选择了另两类确有建树的画家。

一类画家努力研究中西文化的差异,在艺术创造中自觉拉开中西艺术的距离,发扬古来反摹古重独创的传统,借古以开今,高张并提升民族正气与民族艺术精神。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莫不如此,其后的潘天寿、张大干更有代表性。

另一类画家潜心探讨中西文化的相通之处,在艺术创作上致力于彼此的沟通与融合。引西以汇中,在拓展视觉审美领域的同时•弘扬并光大了民族艺术精神。徐悲鸿、林风眠莫不如此。其后的李可染、赵无极、吴冠中均有代表性。刘国松则是这一类画家中第三代里非写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之一。

刘国松在五六十年代即已成名。他领导的五月画会•高举革新的大旗,有效地冲击了宝岛画坛的守旧势力。从一个方面推进了水墨画的现代化进程;他开创的迹近西方抽象表现主义却饶有中国艺术精神的画风,获得了海内外有识之士的充分评价。然而由于两岸长期的隔绝,我直到八十年代初才有幸获观刘国松的个展,那是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中。以后我又在李铸晋教授的劳伦斯寓所内和更多场合为刘国松的作品所吸引。可是在此之前,我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一种成功地刷新了中国水墨画面貌又表现了中国艺术精神却又并非写实的艺术。

刘国松的水墨画自五十年代中以来已经多次变法,愈变愈成熟。但仍不难从整体上把握其鲜明的艺术特色。除去太空画的别开生面不论,他的大量类似山水画的作品,几乎不描写任何确有所指的具象景观,也全然有别于石涛、八大山人、白石老人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然而分别创造了一种博大壮丽的空间境象,有秦汉天马行空的精神气度,有五代北宋大山大水的撼人气势,更有若忘若忆的渺远与空明,气象万千诗情洋溢。

在那流动变幻而不甚确定的意象中,仿佛有崇山峻岭,大河长江,云驰树掠,风雷雨雪,亦有电光石火的闪烁,岁月苍苍的皱痕,更有一种隐耀其间的清明、高旷、生机勃发、超脱尘俗的精神气韵,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如草长鸢飞,泉流瀑泻,给人以崇高、壮美、自由、和谐、物我两忘的陶冶。这种精神气韵之所以引入入胜,在于它借鉴西方又回归传统与唐宋山水画中不难概见的中国艺术精神一脉相承,而且给以了强化和提升。

因此,尽管刘国松作品的风格迹近抽象表现主义,不描写自然的外表,不遵从具象描写的法则,而是凭仗色线形的自由组合和运动表现心灵感知的自然本质,然而他并没有走向纯视觉形式的花样翻新,也不是去发抒纯系个人小天地中的私欲、惊悸、孤独、苦闷与绝望。其艺术方法也并非抽象表现主义所能囊括,而是把抽象表现主义汇人中国艺术的造境与写意的产物。

就媒材技法而论,刘国松的水墨画艺术虽然吸收了抽象表现主义运作的随机性与自动性.然而之所以如此,却是为了彻底摒弃传统笔墨程序化语言,使水墨媒材的潜力从习惯的运用方式中解放出来。他一直在革笔墨的命,革皴法的命,但却以实际行动改造重建了水墨肌理。那狂草般充满伟力的笔痕,那以墨拓、水拓、拉纸筋、喷洒色彩等等既有控制又不完全控制的技巧,都与描绘宇宙万象的神奇变幻不可方物及内心世界感应的蓬勃灿烂互为表里。甚而至于表现了一种与无尽时空合一的悠久的历史感。

玩味其水拓技法,我每每想到激发奇妙想象的儿时乐事:以碗盛水,点墨其中,随着墨的流动晕散,以宣纸覆盖其上然后取下,自然天成的云水烟岚便浮现纸上,尽去技巧,一如造化。面对其拉纸筋(注:其自命抽筋剥皮皴)的技法,我更忆起观赏古画被岁月磨损时的感受。一年在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披阅北宋燕文贵的江山楼观长卷,此画流传千载,在无以计数的反复卷书中磨去了麻纸长纤维,呈现出画家始料不及的拉纸筋效果,令人顿生沧桑转瞬岁月如流之感。我不知道刘国松上述技法得自何种启示,然而他在偶然中提取必然,用了创造自然曼妙的水墨肌理的良工苦心,是十分令人佩服的。这种中国式的水墨肌理,也只有深受中国文化涵养者才能发现,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大家也是难以梦见的。

可以看出,刘国松的水墨画是现代的又是中国的,是融汇中西的现代艺术形态与历久弥新的中国艺术精神的结合。究其原因,非只一端,但最最主要的几点是:一、与身世相联系的爱国爱土之心。二、扎实的国画根底与广泛涉猎西方现代艺术的素养。三、创新实践与理论思考并重,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中西之变来支持自成一家的艺术探索。惟其如此,刘国松才以自己独具风采的艺术沟通了中西文化,张扬了独创意识,从一个被许多人忽略的方面光大了中国文化艺术精神,拓展了中国水墨画的视觉审美领地。

诚然,在引西汇中融合中西的艺术道路上,刘国松及其代表的非具象水墨画不可能也无必要取代更直面人生激发参与意识的水墨写实绘画,他的革笔墨之命,建立新传统的主张也尚在同属革新营垒的画友间争论。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影响对刘国松艺术成就的历史意义的高度评价,时至今日,不但他的建树仍为广大后学者召示着不崇古亦不迷洋的成功之路,而且由于科技文明的迅速发展,导致自然生态失衡,人生异化。刘国松在艺术中对人类自由心灵与生生不息的天地精神相往来相亲和的讴歌,更有着扫除物欲遮蔽、提升人类精神的作用。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海内外一致称赞他的水墨画的道理。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主任 薛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