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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方:充满劳绩,人诗意地栖居——吴长江艺术的诗学阅读

时间: 2012.10.31

诗歌与高原

也许,地球上再没有比青藏高原更能体现“充满劳绩,人诗意地栖居”这一诗句内涵的地方了。此诗句由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吟出,是近现代思想家与哲人引用最多的诗句之一。这是因为,它超出了诗歌的范畴而具有人类生存的价值论意义;同时,它也超出了日耳曼德语民族地域的界限,而概括了人类普遍的生存经验。

“充满劳绩,人诗意地栖居”,其中隐藏这样的追问:“劳绩”在何处发生?同是劳作之苦,在鱼米之乡与在严酷之地有着天渊之别。青藏高原,为荷尔德林的“劳绩”给出了具有绝对意义的存在论诠释。在荷尔德林的语境中,“人诗意地栖居”,是以“充满劳绩”为前提的,这一对矛盾范畴,已经放在“约伯的天平”上称量过价值——即它达到了人类自然生理属性的最大限度。当我们在蓝天白云下仰望晶莹雪峰,当我们在高山莽原上顶风踯躅前行,“诗意的栖居”便充分体现出生存重轭的份量。在青藏高原上栖居的藏民,既是背负生存重轭的苦难群族、也是距离天空与大地最近的幸运人们,生存的艰困、劳作的辛苦、大地的印记与上天的祝福,均化为凝聚的时空压缩在他们身上,从而展呈出人类生存经验之临界点。在它面前,其他的人类生存状态只能被视为“中间状态”,相比之下轻浮了许多。

荷尔德林的诗意,在青藏高原体现出纯正的东方版本。

垂直向度经验

为居住在青藏高原上的人造像,具有非同一般的形上意义,这一意义的朗显,需从诗学角度切入。诗歌直面人类生存的根本经验,并从中锤炼出精神价值;而诗学则对诗的内在意义进行梳理并予以澄明。

所谓“人类生存的根本经验”,概括了两种经验——垂直向度与平面向度。

二十世纪伟大诗人、思想家T.S.艾略特认为,在人类所有的生存经验中,垂直向度的经验最为重要,它通过贯通天地而连接生命与死亡,使人类永远关注有限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曾在一篇著名论文中阐述道:人类的垂直向度经验由但丁《神曲》为最,将人生的地狱、净界、天堂,灵魂的堕落、升华、蒙恩、祈福,都浓缩在一万三千二百行诗句中;而平面向度经验则以莎士比亚的戏剧为最,他在数百部戏剧里囊括展现了人性的弱点以及各种可能性的结局。

T.S.艾略特的以上论述,从诗学品评的角度为我们提示出青藏高原的价值:惟有在此地,人类的垂直向度经验得到最大限度的展开,人类为生存而付出的各种劳绩——播种与收获、漂泊和归家、行走与栖居、欢乐和痛苦……,在这里方才得到完美集合与高度融汇,并最终为人类生存的品质和价值给出坐标。因此,青藏高原超越了自然地理的概念,而具有生存论的绝对启示意义。

问题在于,由于各种原因,一般人对青藏高原的认识基本停留在社会学的层面上,而对其诗学、艺术、精神层面上所具有的潜在意义不甚明了。

画家的心魂

20世纪70年代末兴起的改革开放,催生了国人新的思考维度,人们已不满足以往对青藏高原表浅层面的把捉,而致力探索其深层的价值涵义。诗人与画家,是这些探索人群中的佼佼者。上世纪80年代以来,青藏高原是已不再是神秘禁地,无数诗人、画家去那里写作和创作,吴长江的思考与画作便是其中的代表。

前不久,吴长江在访谈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这人看画有点奇怪——我爱看绘画背后的东西,譬如这幅画的创作用了多长时间,用了什么样的技术,留下了什么文献记载,在当时产生了什么影响等等”。这看似是一句淡定、谦逊的表白,实际上具有深邃内涵,因为只有真正的专家才会关注“绘画背后的东西”。

让我们将时光之轮倒回二十年前,读一读吴长江曾写的《青藏高原纪行》,全文不过1500字,却凝聚了他所说的绘画背后因素——感动、诗意、驱力、情怀、愿景,精神追求的方向以及生命价值的判断。

“在黑云的笼罩下,青蓝色的巴颜喀拉山群峰好像一条巨大雄浑的蟒蛇,盘踞于青藏高原。在远古浑厚、荒漠的气势中,我们感受到宇宙神奇的灵魂和力量。”

“置身于青藏高原,天空中的白云在上升、草地在上升、我们的躯体在上升,我们的心中充满了升腾的激动和渴望。”

“……一批批朝圣的牧民,他们像一尊尊雕塑那样虔诚地跪下去,亲吻着大地、拥抱着大地,用身体的长度丈量着这具有无限吸引力的大地。他们将自己赤裸裸地展示在神的面前,以此来表明他们对土地、宇宙力量的虔诚和热爱”。

“藏民们不停地忙碌、劳作,周而复始。”

“高原藏族牧民们仿佛时刻都在与广阔无边的大地对话,恶劣多变而寒冷的气候和特殊的地理环境,铸成了他们强悍健壮的体魄和坚韧豪放的性格……,他们由激烈的自然环境变化而产生的强烈、单纯、原始的创造力,是他们不断抗争大自然的赞歌”。

“这里是海拔4000米远离大都市窒息、浊气、噪音的宁静,这是永远留在我们心中的净化的大地。”

以上引述了仅仅400字,但它对一个艺术家灵魂的价值取向,却是决定性的。在此,我们看到了诗画合一的交汇点,它展现出绘画背后的第一内驱力,这是一个人——一个具有独立思考和行动能力的人,在青藏高原巨大生存张力的天空大地中原初性的生命感受,这一感受的价值,在于它以其强烈程度而囊括了人类所有的生存经验。正是这些在二十年前那个冬天夜晚写下的滚烫文字,融化了寒冷的冰雪,使画家全身的热血贯注双手,线条流出,形象诞生。

形象的诞生

高原,生存的重负和灵魂的希望并立之地,人性觉悟的起始、历史之河的途中、精神高地的终点。能踏入这条河的人,是人生的幸运者,吴长江便是这些幸运者中的杰出代表。这是一条为真正的艺术家、为伟大的竞渡者准备的历史——精神之河,在河岸两旁,竞渡者触摸到生命与死亡、幸福与痛苦、困厄与希望,在那精神的高地上,生命的真理冉冉升起,灵魂的希望与日月同在。

以上并非一般的诗意感叹,而是我们探讨吴长江画作的基础。这条评论路径在一般人眼中也许被认为是偏离专业,但实际上却直指鹄的;它指向艺术创作的源初,指向绘画的根本。在吴长江最具代表性的画作之中,无论是风景或人物形象,都搏动着这一精神血脉。

让我们来探触这些形象是怎样在画家心中逐渐成形、诞生的:

石版画《高原之巅》,以黑、白、灰三种色调表现出云层低垂、雪峰挺立的惊心动魄情景,一匹白色的骏马迎风昂首眺望,仿佛是一首荒芜大地与人文灵性奏鸣曲,其纯净的旋律鸣响于我们耳畔,回荡在高原晴空。

在一幅作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铜版画《高原之歌》之中,人物与雪山形成了一个简练的“十字”结构,藏族姑娘微微开启的嘴唇,正在吟哦一首关于天地庄严和生命尊严的颂歌,赞美生存的劳苦与诗意的栖居。

《藏女之二》堪称画家的经典之作,在粗犷皮袄绒衣的包裹之中,藏女健壮而优美的身形隐约可见,长辫如流瀑一般垂悬腰际,虽然背景空白,但我们仍能感觉到高原的苍茫与人物的幽雅之间的对比,其韵味细腻隽永。

2007年所作的彩墨画《帕毛特》,表现的是一位英俊的青海库泽藏族青年,他凝神端坐的姿态与金字塔形构图,将人物器宇轩昂的气概表达得天然混成。《帕毛特》的姊妹篇是《才让卓玛》,洋溢在画面中的一种略显羞涩的少女之美,与青年帕毛特形成了戏剧性的对比,他们俩共同显示出青藏高原上典型的青春活力,以及对生命尊严的守护。

吴长江的青藏高原人物写生,是灵性诗意的素描、本质形象的写真,在我眼中,从他笔下诞生的形象,既是青藏高原的藏民形象,更是人类永恒的本真形象,在这类形象中充溢着“充满劳绩”与“诗意的栖居”的精神张力,其中,“充满劳绩”被定位在“生存的重负”之上,它由人类独特的群族——藏民来担当,体现出人类忍耐困苦的能力,对希望的虔诚、对大地的热爱,以及存在的勇气。

独特的画法

吴长江对艺术真谛持续求索,与其独特的画法密切相关。一般画家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高原保住自身不生病就满足了,顶多是拍拍照或画一些小幅速写,而吴长江却是在直接操作一到二米的画幅,现场一气呵成人物写生,这一过程非寻常画家所能做到,在同龄画家中更为鲜见。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需要持续的激情和强韧的体格,而这些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事,恰好在吴长江那里成就为一个整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秘密?我以为,秘密的关键是由画家的内在力量所决定的,这种内在力量是一种对艺术真谛不懈追求的生命状态、一种跃向理想之境的精神动姿,它决定了画家独特的画法。这种内在意志具有巨大的能量,喷射出的火星能融化一切坚硬的物质、克服艰困环境、将手头的材料变容为灵性的艺术和精神的财富。

画家最近两年在青海库泽的写生,是一次将“独特画法”与“淳朴大美”两者高度融合起来写生之旅,其画作便是明证。通过那些深刻的笔触、生动的线条、典雅的色彩、与明快的光影,我们犹如亲睹画家是如何以充沛的热情去拥抱那些淳朴人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真、善、美。这一过程是那样的激动人心,为我们这个经济繁荣但精神贫困的时代带来一声高亢的呼唤,如听腻了靡靡流行之音后再次品尝古朴的“汉魏大曲”时的喜悦。

淳朴的大美

吴长江最近两年在“老根据地”青海泽库地区的人物写生,使我们欣赏到一曲讴歌人性之美的诗篇,在技术造诣上,亦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淳朴的大美”在画家心中已逐渐成形。这种美并非是惟属青藏高原的美,而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大美,在看似钝厚的笔触中包含着锐利,剑锋直指当代社会人性缺失的一面。

在吴长江这些画作中,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一批库泽汉子的形象,他们就像是高原的筋骨。

《卡多》,卡多的头发如奔马烈鬃,粗犷强悍的体态中透着纯真和善良,画家以厚重流畅的线条笔法塑造出主人公如卓立之塔的伟岸形象。

《多拉德》,刻画的是一位浓眉大眼的高原硬汉形象,强烈光线切割着他的面部,使得脸庞的骨骼结构显出刀劈斧削似的硬朗,身着的皮袄如铁砧一般钝厚,两者同构,浑然一体。

《仁青达周》,这幅在泽库麦秀镇所画的作品,以软质的扁头铅笔大刀阔斧地刻画出一位英气勃发的藏族男青年,他身上充满了青藏高原特有的原始美,就像是在那块土地上长出来的生命体,坚不可摧,与永恒同在。

还有《多杰昂秀》、《斗格加布》、《索南加》、《桑查》……,在这些库泽男人身上,留下了高原气质与麦秀之美的深刻烙印。

《拉什布杰》,表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藏族老者,充溢智慧、姿态高傲,矜持中具有不可撼动的威严。他似乎就是高原藏民人生历程的象征:从青春的活力到中年的坚强,再到老年的睿智,一个完整的生命循环,如星球轨迹那样圆满。

《库泽女子》一画,构成了吴长江高原人物写生形象版图的阴柔一面。这位藏族姑娘的青春活力,被画家入木三分的敏锐观察力牢牢把握,画面中最精彩处是对右肩、右手的刻画,它们从肥大的皮袄中解脱出来,劳动造就的健壮筋骨被富于弹性的线条生动勾勒,令人顿觉一种健康的女性美扑面而来。

吴长江高原人物写生,充分体现了淳朴的大美。所谓“淳朴的大美”,是指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情怀,跨越了民族、地域、文化、习俗的界限而在“整体人类性”的价值层面上发挥作用。这种大美曾经是“轴心时代”人类五大思想高峰在艺术造型方面的判断标准,后来被文艺复兴时期的“圣事艺术”进一步弘扬,构筑了人类艺术的伟大高峰。这种“大美”集中体现了人类所有品质中最宝贵的一面:淳厚、朴实、勇敢、正直、忠诚、虔敬、坚韧、耐劳、顽强、乐观、健康……,其中,“健康”是对上述品质的概括。此处的“健康”,已不是当代社会中的对身体症候的判断词,而是对人类文明的评价词,也许是最高的褒奖词。

无容置疑,在当下经济、科技、商业高度发展的社会,人们获得了现代技术的一系列好处,但紧密伴随的异化亦使人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滑落,它使得世界上所有思想家忧心忡忡。固然,表现性艺术所具有的文化批判性使人们对这一异化进程保持着警醒,但表现主义毕竟是指向人性负面的艺术,而非表征人性正面价值的艺术。在此完美面对一个尖锐的命题:难道指向人性积极方面的艺术、那种人类曾执握的“大美”,就永远从绘画艺术中消失了吗?这已经不是一个审美的趣味命题,而是一个关涉到人类信心的命题,一个关涉到人类是否有充足的理由在这个星球上继续生活下去的重大命题。尤其在著名科学家斯蒂芬-霍金发出“人类必须在一百年内离开地球移居他处”的惊人断言之后,这一命题更加尖锐的摆在每一个地球人的面前。正是在这一关头,表现大美的艺术的重新出场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为它对于我们战胜悲观与恐慌、重树文明的信心,至关重要。

我认为,吴长江的青海人物写生,是这种大美的艺术的代表。虽然从外观上看似乎画的是少数民族、异域风情,但稍有文化修养的人便能看出,画家要表现的正是人类已经久违的“大美”,以及在那些高原的男人、女人身上蕴藏着的人类品质。我们看到,那些与流行文化、金钱至上、虚拟梦呓决绝的本真形象,虽然栖身于远离都市的高原、旷野之中,但却具有医治现代文明异化病症的价值,如今,这一价值的重要性日益彰显。

艺术的路向

青藏高原是上天赐给东方的礼物,其居民亦是心有灵犀的群族。正是在青藏高原上,艺术的意义获得再次彰显的契机。

长久以来,许多人认为青藏高原和藏族人民是偏远地区,去那里写生作画如同猎奇采风,只是换换口味而已。这来自于人们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思维,认为艺术是“社会进步论”的产物,既然发展到了现代社会,那就应该是“当代艺术”的天下,都市生活才是唯一的真实,它才是艺术的表现对象和主题。

这使我们面对一个必须理清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当下性?现世的真实就一定是历史的真实吗?就一定具有意义吗?在我看来,所谓“现世的真实”不过是每天发生在城市中的事情,它是大众传媒和流行艺术的母题,随每天的大众阅读而由热变冷,最后如废旧报纸那样被处理,被历史过滤掉。这不仅是一个常识,而且也是历史事实。真正的“真实”必须与历史发生关系,必须与人类的生命价值原则发生关联。它由艺术——诗歌、文学、绘画、戏剧、音乐作为表现,它的积累沉淀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不幸的是,这些道理往往没有多少人懂得。

中国的艺术出路何在?它必须返回历史、生存和民族精神的原点,才能看清楚。从历史文化地理的视角来看,亚洲不仅面积和人口均居世界之冠,而且有着世界上最辽阔的陆地、最高峻的山脉、最雄伟的高原以及最古老的河流,这使得它拥有产生人类高级文明形态所应具备的一切文化地理资源。从帕米尔高原为起点向四处延伸的崇伟山脉,崛起于喜马拉雅山脉上的那些超逾八千米的巅峰;横陈于中亚大陆腹部的浩瀚戈壁,从青藏高原/昆仑山腹地发源的长江、澜沧江/湄公河、尤其是经巴颜喀拉山、晋陕峡谷贯穿而下的滔滔黄河,它们虽不是轻松的“诗意栖居之地”,但却是哺育伟大精神艺术的摇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藏族人民和青藏高原,为“中国”这一概念加上了制高点的精神砝码,它使得藏族获得了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独特的位置。

如今,全球都在谈论“中国的崛起”。经济的发展,是为了文化的真正崛起做准备,若没有后者的全面复兴,中国的历史文化精神与自然人文地理,也就丧失了意义。目前中国的当代艺术,并不符合上述目的,它提供给世人的时代面相,看起来十分新奇,实则非常表浅,甚至扭曲,因为这些面相与最重要的东西——中国的历史文化精神与自然人文地理无关。

吴长江早在二十年前,即中国城市尚未发达之际,便已深刻认识到艺术与都市的关系。他站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处,在远离大都市令人窒息的空气和噪音的地方,敞开胸怀、阅读宁静,奋笔作画、体悟生命。这里的地理位置所指,不仅仅是一种自然地理标识,而是意味着某种精神价值取向,它指向生存的辛苦、仰望的情怀、灵魂的净化、大地的伟力,以及祈望未来的那一颗心。这些属于人类的永恒价值,在青藏高原有着最大强度的体现,因此,它才是中国价值的最重要部分之所在。

吴长江艺术的意义,在于它持守着人类生存的精神本质,在于它依托中华民族的存在基础,在于它指向未来的精神潜能。它与所谓“当代艺术”的差异,绝非城市或乡村题材的不同、现代与原始趣味之相左,而是根本质地的差异;从人性的立场来看,是“本真”与“伪形”的抵牾、“实在”与“虚妄”的对抗。

我认为,惟有通过理性的辩驳与历史的沉思,艺术在现时代中越来越下滑的状态方才有逆转的可能,或者换句话说,艺术在历史中原来曾有过的高贵身位,方才有恢复的可能。

丁方(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教授)
201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