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尔的素描

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是十九世纪上半叶影响巨大的一位法国画家。他常常被誉为是最后一位“古典大师”，也因为与浪漫主义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相对立的关系而增添了传奇性。在他漫长而勤奋的一生中，他创作出了许多传世之作，作为画家，作为教师，作为美术学院的院长，他对当时和后世的画坛所具有的意义和产生的影响，可以说是意味深长的。

1780年8月29日，安格尔出生于法国西南部的蒙托邦。他的父亲是画家和雕塑家，皇家美术学院的院士，并且热爱音乐。他希望把七个孩子中的长子安格尔，培养成精通美术和音乐的艺术家。安格尔自幼随父亲学习素描，1789年9岁的安格尔以古典的画法完成了他的第一幅素描。1791年11岁的安格尔被送到图卢兹皇家美术学院学习，与此同时，作为乐队的小提出琴手，他的小提琴技艺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图卢兹学院的老师引导安格尔学习意大利的绘画，特别是拉斐尔的画深深打动了年轻的画家。据说有一次安格尔在老师那里看到了一幅拉斐尔《椅中圣母》的临摹作品，竟激动地流出了眼泪。事实上安格尔的确是终身崇拜拉斐尔的艺术，并以之为楷模。

1797年，十七岁的安格尔来到了巴黎，他进入当时最重要的画家，新古典主义大师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的画室学习，并且成为一个优秀的学生。当时大卫是拿破仑一世的首席画师。和老师一样，安格尔也热爱古代艺术作品，反对当时法国学院派绘画的因袭和保守。1799年10月，安格尔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1801年9月，安格尔以《阿伽门农的使者》一画，获得法兰西学院罗马奖，这就意味着安格尔获得了初步的成功和去意大利学习的机会。于是安格尔离开了大卫的画室，开始独立工作，但学院由于经费的问题五年之后才把安格尔送到意大利进行学习。

这期间安格尔创作了他的许多早期作品，其中《皇帝宝座上的拿破仑一世》（1806年）是相当有代表性的。这件大型肖像作品充分体现出了安格尔对古代艺术的热爱和从中汲取的营养——拜占庭式庄严对称的构图，富于装饰性的色彩，大量运用的曲线和大胆的直线。虽然这幅作品在当时的沙龙展出中受到了批评，但是从这幅早期作品中，安格尔对于线条的关注和兴趣已经十分明显。而画中拿破仑平面化的正面的脸，延伸的手臂，座椅的弧线，和此画的构图，都体现出了一种几何式的美感。这些特点以及安格尔在作品中对大量细节不厌其烦地精心描绘，都成为了他标志性的特征。这些安格尔油画中所体现出来的特点，在安格尔的素描中也同样突出，也许是更加突出。构图的庄重稳定，线条的明净准确，形的简练和独立的形式美，在这些方面在安格尔的素描中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1806年安格尔终于能够成行，来到罗马进行学习和工作。在此之后的十八年里，安格尔一直在罗马生活。他精心研究拉斐尔和文艺复兴早期画家们的作品，乔托、马萨乔的作品对于安格尔来说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启示作用。这些作品中庄严、均衡的构图和纯净的色彩对安格尔来说，都是他所追求的“永恒的美”的一种实现。这些文艺复兴大师的作品，拜占庭风格的建筑，以及法国、佛兰德斯的古代艺术，一起鼓励安格尔去创造出有独立艺术价值的艺术作品。这样的作品因为能够呈现出永恒的美，从而也能够具有永恒的意义。形象和色彩都必须经过艺术家之手调整和改进，从而构造出画面本身的秩序和和谐。所以安格尔会大胆使用物体的固有色，采用平涂性的色块，使用稳定的金字塔式构图，简练的轮廓线条，对形体作出简化和提练的处理。就像他所说的，最美的形是平面加圆面。但与此同时安格尔对细节的表现又作到了细致入微，这更体现出了他深厚的古典素描功底。

居住在罗马的时期里，安格尔创作出了大量的名作。并为许多油画的创作进行了许多素描、草稿的准备。而且他的素描画像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实际上，不论是素养描还是油画，安格尔的肖像作品，都是他最精彩的。在这些素描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切细节、形体都统领在线条之中，流畅精细的线条是最有力的主导者和组织者，“线条就是素描，就是一切”。线条把深入的刻画或者大胆简化的形象贯穿在一起，的确实现了明净的画面和平衡的形式所能产生的永恒之感。安格尔说“风格即自然”，这就说明对他来说，对某种风格的追求是比刻画自然对象更为重要的。而这种他着力追求的风格，就是他所醉心的古典的、永恒的美。

安格尔曾说，“艺术的好坏就在于素描。素描已经包含着全画的四分之三还要多。如果我要在我的工作室门上挂一块匾，我将在上面写上‘素描学校’”。这段话充分显示出安格尔对于素描的重视，安格尔的素描所强调和试图表现的不是质感而是轮廓，不是一时感受，而是经过对模特深思熟虑的观察和体会，以干净甚至纯净的线条呈现出来的提练或提升了的形象。表现对象并不是目的，表现具有永恒意义的美才是目的。所以为了这个目的，在表现对象的时候，画家不能以绝对忠实于自然为目的，而是要经过思考把画面中的形象，特别是画面的结构加以加工和修正，以使之更符合于美的目的。

关于这一点，安格尔在意大利居留期间，罗马和佛罗伦萨的众多艺术作品向他揭示了为了艺术家追求美的目的，可以作的尝试和改变。中世纪的艺术，法国枫丹白露派的艺术作品，特别是托斯卡纳地区的样式主义画家蓬托尔莫等人的作品对他是特别有启示的。他的著名作品《大宫女》（1814年）就创作于这一时期，在法国展出时，该画因人体腰部的比例过长而受到批评，但这一点也恰恰证明安格尔是把追求画面所具有的独立美感的目的置于模仿现实之上的。

这一点在他的著名素描作品《德图什夫人像》（1816年）中也有很清楚的体现。在这幅素描中，安格尔突出了模特美丽的头部，用他一贯的精细刻画描绘了夫人美丽的头发、面庞和头饰。头部、手臂和模特身体的众多曲线与装饰布的直线相对照，形成了直线和曲线、水平和垂直的平衡。精细刻画的头部与大胆简化的身体和衣裙也形成了主次分明的平衡关系。最终达到的是画面均衡的构图和圆润精致的曲线和直线所产生的生动的形式美。在这样成熟、稳定的对线条的控制之下，对头部细节的刻画不但不会与画面总体纯净的形式美产生冲突，反而会因为在总体画面结构中所起到的加强作用而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安格尔在他的素描中的确是将细节、结构、明暗等多种因素成功地综合在了一起，达到了一种安宁永恒的美感。

1824年，安格尔在巴黎展出了他为法国政府制作的作品《路易十三的誓愿》（1820—1824年）该画为画家赢得了荣誉，但安格尔也因此画而被视为是古曲主义的代表，成为当时浪漫派艺术的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的对立面。同年安格尔返回巴黎并成立了自己的画室。1825年，安格尔被选为皇家美术学院的院士。1834年安格尔被任命为罗马法兰西美术学院的院长，他启程赴意大利上任，并在此职务上一直工作到1841年。当他于1841年返回巴黎时，受到了凯旋般的欢迎。路易菲利浦在凡尔塞宫接见了他，并授命他绘制多幅肖像。1849年，于1813年与他成婚的妻子去世了，失去多年的生活伴侣对他打击很大，有很长一段时间安格尔不能工作。但是，在1852年，当他七十二岁之时，他又有了第二次婚姻，同时他的艺术创作也进入了最后辉煌的成熟期。1854年，拿破仑三世到他的画室探访，并委托他制作《拿破仑一世的光荣》。1856年，安格尔完成了代表他所追求的永恒之美的作品《泉》，此画成为新古典主义对女性美，对人体美的标准的理解的代言之作。也被认为是诠释西方古典美的理想的标杆。1863年，安格尔完成了他的作品《土耳其浴室》，该画可以说是暮年的画家对他所一生追求的古典美和人体美的一个总结性的呈现。各种姿态的女人体以简练的形式呈现在画面之中，圆形构图的前景中是与他的名作《瓦尔平松的浴女》（1808年）姿态相似的一个裸女的背影。

1867年1月14日，安格尔因突患肺炎于巴黎去世。

在他漫长一生和创作过程中，安格尔留下的大量素描作品，无不向人们证明了他对于均净的线条和稳定庄严的形式所具有的信心和向往。1818年的素描作品《拉维涅先生肖像》，明暗的关系，形体的塑造已被安格尔简化至表现模特所需的最低的限度，而线条的表现力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线条可以塑造形体，线条可以表现光影和色彩，更重要的是线条可以形成画面自有的平衡和秩序。所以最后这幅素描作品产生的美是艺术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美感，而这种美感是远远高于模特本身所具有的美的。

在另一幅经典作品《路易•弗朗西斯•伯坦像》（1832年），安格尔的素描所具有的魅力也体现得十分充分。这幅素描是为同名的油画所作的草稿。但素描比油画更具有生动的生活气息，简练而稳定的金字塔构图中，模特极具个性和日常性的姿势被准确地把握住了，对人物准确地观察和深刻地理解，帮助安格尔塑造出了这位著名的报纸创办人的形像。头部特别是眼睛的深入刻画与躯干的简练处理形成了恰当的平衡关系。轮廓十分分明，连表现色彩和光影和线条在这幅素描中都被简化了，一切都统一于画面整体上干净、明确并且准确的表现目的之中。

其实，在十九世纪上半叶——这个艺术世界向现代艺术发展和转变的重要萌芽期里，安格尔作为一位西方古典艺术传统的集大成者，他的艺术体现出了西方古典艺术对美的理解和追求的所能达到的一种极致的高度。因为这一点，在当时和后世，对他就有了许多的崇拜或指责。这两种相对立的态度也意味深长地提示出了强大的古典传统对于艺术所永远具有的两种意义：是作她满心敬意的臣服者，还是强调个人感受和创造力高于任何的传统。但必须注意到的是，安格尔作为传统的集大成者，他的艺术却证实他在尊崇传统的同时，他最为尊崇的是“永恒的美”，这种永恒之美是艺术作品本身所应具有的，对这种永恒之美的追求是艺术家独立并且高于一切的责任。

不能不说，这种对美的理解方式和对艺术家责任的定义是古典式的。从这一点上说，安格尔的确是最后一位古典大师。但他的艺术实践向我们证明，在这条追求的路上，因为对艺术独立价值的执着，个人才能和创造力的可能性是多么令人惊叹。从这一点上说，安格尔是相当现代的，也是相当浪漫的。而且他所进行的尝试和所达到的成就，在他继承古典传统的显著成就之上也是如此明显，在许多方面对后世的现代艺术颇具启示意义。二十世纪初相当重要的现代艺术流派立体主义和象征主义就很推崇安格尔的艺术。其原因可能正在于这两个方面。

在这两个方面安格尔所达到的高度在他的素描中都有明显的体现。他是美术史上重要的一位素描大师。而且与他的油画相比，安格尔的素描更直接地体现出了他创作过程和思考过程的许多个人特点。因而也就具有了更直接的感染力，并且更明确简洁地体现出了安格尔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