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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剑飞:“被使用的艺术”——版画的当代应用

时间: 2013.4.2

题目:“被使用的艺术”——版画的当代应用
主讲:康剑飞
时间:2012年1月7日,14:00-16:00
地点:今日美术馆多功能厅

康剑飞:感谢今日美术馆给我们提供的平台。今天讲座的题目叫做“‘被使用的艺术’——版画的当代应用”。我1993年考入中央美院,1995年进入木刻工作室跟从谭权书,张佩义两位先生学习木刻版画,然后毕业留校至今。近几年我把我的工作重点放在了版画的当代应用上面,因为我觉得从本体的角度推动(版画的发展)有一些困难。今天谈的是关于“版画”的话题,实际上还会连带一些其它的问题,因为背后指向的是我对整体艺术现状的一些思考。

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艺术界开始关注艺术的本体语言的诸多特征,到今天也差不多二十几年了。今天,从作品本身出发,形式语言、材料的运用或者是个人风格的强化等等角度来看今天的艺术家,都已经不是问题了,我想这就是语言研究的成果。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再从本体语言研究出发反推艺术的前进,我们发现,起码在教学中,在学院研究性的艺术创作当中,举步维艰,特别困难。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需要)找到一些新的工作方法,树立一些新的认识观点,(这两点)变得非常重要。这种新的认识方法来源于哪儿呢?通过艺术创作的实践同时结合教学的实践,我个人认为新方法新认识的建立需要几个条件,首先是对于艺术史的了解,其次是对于当下社会的观察,最后作为艺术家必须具备清晰的,具有递进关系的个人艺术实践线索。

以下我将结合我的作品向大家介绍我的一些思考。

图1《飞翔》

这是我1995年进入木刻工作室的一件木刻版画,那个阶段我完成了大量的木刻习作,一般我们做木刻当然是用木刻刀,但我总嫌木刻刀的刀痕太大,为了更精致我在这幅版画中尝试使用铜版的摇刀,滚点刀,其结果是拓展了木刻刀痕的可能性,带来的思考是版画是“痕迹”的艺术,而刀法只是制造痕迹的一种方法。

图2《网》系列

这是大学三年级的作品。这些作品表象上是一个抽象的平面,但实际上是对版画语言的一个深入研究。现在我们看到的作品是由单元性的饾版反复印刷的结果。

“版”的使用方向,使用次数决定了画面最终的效果,最终的画面实际上是对印刷过程的记录,就像是一段动画,最后的一帧即是最终的画面。

图3《重复组合》

这是我的毕业创作《重复组合》系列,画幅是两米乘四米,我用拼贴托裱的方法完成了版画的“复数”。以上的作品我想我要做的是尽可能的了解“什么是版画”。

图4《插图》

这是1999年给一本儿童寓言故事做的一组插图,中国传统插图多以木刻版画完成,而当代社会复制技术高度发展,版画作为传播的工具作用已经被大大消弱,用木刻的方式做插图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特定图像的传播,那么信息时代版画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图5《圣宴》

这是我2000年的作品,对于所谓刀法的运用已经相当的熟练,形式感极强。以上的作品是我成为美院教师之前完成的,是一个学习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我基本上了解了“什么是版画”以及“版画可以干什么”。我想这一过程是每一个版画艺术家必须经历的。

接下来要讲一下我近几年的三组作品。在讲之前,我想大概有一个背景上的叙述。在鲁迅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之前,中国版画的发展史,在我看来实际上就是版画技术应用的历史,版画技术的进步也是印刷复制技术的进步,这种进步的原动力是使复制品能更大程度地接近被复制物,从而达到传播的终极目的。新兴版画运动开始的创作型木刻抵消了版画的复制性,(复制)仍是目的之一,相对传统,变化的是,版画从技术工具向思想工具转化,我认为这是核心的变化。表象来看,仿佛版画从工具性解脱出来,变成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了。正是这一表象引导了版画之后的发展,比如文革版画、工业题材版画,以及八九十年代兴起的版画本体研究。

无论历史的序列如何发展,从结果来看版画无论从语言、技术、观念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今天文化艺术乃至版画都处在一个从本体语言研究阶段向下一个阶段过渡的时期,那新的历史序列将从那个方向开始呢?或者说从怎样的角度出发推进文化艺术的进一步发展,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可以看作是我版画研究的原动力。

版画包括三个大致的方面:技术、语言、概念,这也是所有艺术形式都必须具备的三个特征。技术的发展推动了语言的丰富,又导致了概念的更新,所以技术是发展的前提,但技术发展的原动力却是“应用”。所以这里存在一个逻辑关系:为特定目的而应用特定的工具技术,而特定的工具技术又导致了特定的工作方法,对于语言的分析可以总结出特定的概念,而概念的不断清晰又会影响目的形成,目的的改变则直接导致工具技术的改造,由此完成一个循环。

实际上我要说的是,技术、语言、概念这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逻辑关系,在这组关系当中,你从哪个环节入手,都有可能推动艺术本体的发展。我从写实木刻、复制性木刻、观念性版画到今天所做的一系列作品,把所有跟版画有关、跟木刻有关的过程,几乎全走了一遍,结合对版画的认识,以及社会的现实状况,我认为推动版画前行的切入点是“版画的当代应用”。

图6擀面杖

这个作品,叫《何处不宜家》。我选择了宜家生产的一系列原木产品来创作。
这是一个擀面杖,用木刻的方式去刻上一些具体的图案,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太明确的所指,我每天就会像写日记一样,拿起一个滚子,去画我今天想画的一些东西,是这么一个过程。

图7椅子

这是另外一个椅子,也是宜家的。

当完成一件作品的时候,我会通过总结或者分析,加深对这个作品本身的认识,未来可能会有一个连续性的思考。我把这组作品归纳为是一种版画语言的应用。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作品做完了以后,发现特别有意思的一点。传统木刻的目的首先是为了复数,是为了便于印刷,能够印出来若干张。这一组作品恰恰走向了相反(的一面),因为我选择的宜家产品本身是复数的,恰恰用了木刻的方式反而变得特殊了,我觉得这是有意思的一个方面。这组作品中木刻的使用不是为了复数,木刻在这里实际成为了一种装饰手段,由此木刻的独特的美学价值被凸现出来。在这里,我使用木刻的目的发生了改变,而这一改变有可能发展出版画的新的路径。

图8《鸟人》

下一组作品是《观看黑鸟的方式》。从2004到2007年,我主要的工作是以绘画为主,期间差不多两三天刻一张小木刻,一是作为小稿,或者是一个日记体,那么多年做木刻做习惯了,每天都要刻一些,做了一组关于“鸟人”的系列(作品)。

这组作品实际上有一些漫画的性质,也正是因为那一组(“鸟人”)作品,2007年我做完油画展览以后,想回来再把版画整理整理,深入往下再走一步。开始我想能不能利用中国传统的饾版方式。这些形象的来源跟2006年做的“鸟人”系列版画是有关系的,但是我用版把它整个都抠出来,抠成一个个单独的版,大概做了一百多块。

图9黑鸟的饾版

饾版是中国最传统的水印版画的制版方式,我不知道你们了不了解版画的历史,中国过去复制清明上河图等很多都是采取饾版。饾版是为了节省原材料,把形象抠下来,在画面当中去摆这个版,找到应该存在的位置。

图10黑鸟的版画

我为什么把版做成一块一块饾版呢?对一个做版画的人来说,我认为最枯燥的就是印刷,因为是一个完全的技术性的再现过程。我想能不能把印刷过程变得有趣,变得有意思,通过版的组合,我发现变换一种思维方式,在这一组(作品印制)过程中,印刷变成了一种叙事的过程,我象讲故事一样罗列这些版。这种叙事过程在印刷中特别有意思,印画的过程不再是一个工作程序。是在讲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一个人和一块石头、几个人和一棵树可能在发生着什么。在这里,版画既定的技术程序引导出了艺术创作的方法。

图11《观看黑鸟的方式》装置

偶然趴在地上拍一些照片的时候我有了一个灵感,为什么不把原版通过这种组合方式实现成一个空间的作品呢?所以后来在深圳华美术馆做了一个作品展览,就把这些原版都使用了。当时摆的时候,我没有什么草图,只有一个大概的构想,把沙土和树都弄好了以后,我觉得特别像一个讲故事的过程,有一个大的场景,就像我们这个社会,但是每一个局部,好像谁和谁都有一个假叙事的关系,好像都存在一个小的故事,我觉得比较有意思。也可以看作是“印刷式叙事”方法的空间应用。

图12贴纸

通过这个装置,我发现偶然的组合或者是叙事关系又引申出来一个有意思(的想法),能不能把小的版做成一种产品?因为我的小孩比较小,当时可能两三岁,他玩小孩玩的有黏性的贴纸,那个启发了我,因为这些形象比较有意思,我等于又开发、衍生了一个产品,做成了贴纸游戏的贴纸。

图13ipad截图

中间还有一个过程,正好我们有一个“图像空间应用”的课程,和做IPAD程序的公司合作,我又(用这个作品)做成了一款IPAD摇卦的游戏。整个这一组东西有几个阶段,你会发现是一环套一环,或者是前一组作品启发、引导下一个作品的开始。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我认为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的循环。

循环的时候(我考虑)要把循环方式怎么跟社会更好地形成交流,怎么去应用。正好有一个机会,观澜国际版画双年展的外围展邀请了几个艺术家做一个跟当地有关的作品,我作为其中一个(艺术家),在当地做了一个互动活动。我们找了一个玩具厂,请了三百个左右的工人,给他们做了一个表格,内容有姓名、来深圳的时间、对深圳的印象、你认为艺术是什么、你最想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通过贴纸讲述一段自己的故事。最后,我收集了两百多件(作品)。

图14现场 图15调查表 图16 观澜展览现场

这个作品完成,我跟工厂的工人,包括他们的负责人聊,说你们觉得有什么收获?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活动,觉得给工人一个情绪上的出口,有的人写的非常感人。对我来说则是,他们用图的方式,组织一个画面的方式是我完全想不到的,没受过训练,但是不能有高低之分;还有一个最大的收获,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作品,真的用作品能跟其他人形成心灵上的交流,我觉得这是头一次。观澜国际版画双年展期间,我在里面选了大概80多个人的作品,都装上框正式参加了展览,他们的作品也有签名。

整个作品的完成包括了几个阶段:鸟人版画——饾版——印刷叙事——实景装置——贴纸——IPAD游戏——互动行为。如果说以艺术的方式介入社会生活是作品最终的结果,那么我们会发现版画的语言特征(木刻的硬边性,饾版的组合性,版画复数的传播性)决定了一个环节向另一个环节的转化。我想使用版画的思维帮助我完成了这样一种转化。

结合“版画的应用”我们会发现整个作品也始终强调了“使用版画”的概念,譬如:饾版的使用,原版的再利用,印刷程序的新使用,版画“传播”“交流”概念的使用,现代印刷的使用,版画私密性观看方式的使用。由此可见从“使用”“转化”的角度出发,版画的发展可能极大。

图17《作为媒体的艺术》

第三个作品是2010年开始到现在(创作)的一个新作品,叫《作为媒体的艺术》。(从之前的作品)发展到现在,实际上有一个递进的关系,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到。这一组作品和《观看黑鸟的方式》,内在有一个逻辑关系,《作为媒体的艺术》,我想要做的是还原版画基本传播的功能。我首先消弱了传统木刻版画最为精彩的部分:刀痕以及由刀痕组织而产生的黑白关系。我只留下了黑白木刻最基本的成像方式:黑点的疏密。我们知道今天数字技术成像的最基本原理就是疏密(像素化),而图像的像素化的目的是让我们更快捷的获取图像,从而使图像得以快速传播,随之而来的是人观看图像方式的改变。“浏览”是今天人们对于图像的基本观看方式,那么传统中图像能给观看者带来的种种可能也完全被消弱了,因图而发生的种种联想还是人的内在需求吗?我用最笨的木刻的方式,一点点一刀刀的再现一个可以轻易瞬间得到的图像有意义吗?这是我在过程中始终回避不了,也始终追问的问题。

我象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我的作品被呈现,在今天我想艺术不仅仅是以艺术品的方式介入社会,而是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介入,艺术在今天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以是思考方式,也可以是解决具体问题的方式。如果艺术与社会的关系是这样的话,艺术家应该给当代社会提供什么呢?我认为“创造艺术的方法”比“作品”更重要,将艺术还给生活,这是我要做的。“艺术家是人人”比“人人都是艺术家”更接近基本事实。我要呈现的是“方法”而并非是“作品实物”本身,或者说“作品实物”所要体现的不再是“作品实物”本身,也不再是“作品实物”所引申出的意义,而是“作品实物”产生的方法。

观众1:版画的叙事性与形式该如何结合?

康剑飞:实际上还是内容与形式关系的老问题,就问题本身来说无非是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即内容等等结论。但是这种二元论本身可能就有问题。内容与形式都是艺术品实物的视觉呈现,是我们可以看到的部分。但从作品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件版画除了视觉化的部分外还包括了作品的社会背景,上下文,以及创作者的个人背景等等我们看不到的部分,可见的和作品背后的构成了作品的“整体性”。作品的“整体性”包含了很多元素,内容或者形式只是多元中的一元,所以思考二者的关系就一定要连带其它因素。

具体来说,譬如社会现实主义,从二元论的角度出发,现实主义就是作品的内容反映了社会现实,艺术形式要为内容服务。从作品整体性的角度出发,艺术家从社会现实中总结出一套艺术工作方法来进行创作,即使内容是非现实的,从整体性来看,我认为仍然属于现实主义的范畴。(当然这里的社会现实主义不是艺术史中对于某类艺术的标签式称谓)

观众2:刚才放图片的时候,那两位阿姨特别喜欢的那张作品,图像性非常强,对我们来说可能没什么。把版画往特别学术的方面推进,是学院的一个功能,那我们怎么调和版画自身的发展和大众之间的互动?版画创作过程中,是靠什么往下延伸和发展?您做的最新作品采用商业广告,如果在明清或民国,没有这么发达的印刷术,可能就是纯手工的一些版画作为广告。你选择这个本身就是广告的东西作为您的素材,是怎么考虑的?

康剑飞:首先我想谈谈学院版画,学院版画不是学院人做的版画就是“学院版画”。我理解的学院版画的根本是研究性,研究的目的是对真理的不断追问。“学院性”大部分时候是与社会有距离的,不会即时生效,但往往会指明方向。但学院性的艺术家是无论如何也脱离不了社会的,所以社会的现状又会影响这些艺术家。所以学院艺术也会或多或少的体现社会性。版画的发展历史也告诉我们,版画的发展始终与社会大众处在一种互动关系之中。传统的复制木刻的发展离不开社会对于文化传播的需要,抗战时期版画的直接,快捷,以及木刻粗犷强烈的视觉效果也符合战争时期对于凝聚民族精神的需要,85新潮之后的版画本体语言研究又是体现了社会对于个体思考的尊重。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版画具备完整的结构,并可以发展,同时不同的历史阶段社会会根据本身的实际情况来选择版画中对现实有帮助的哪个部分。所以“版画与社会的关系”不仅仅是我们今天需要面对的现实,更是艺术家面对的课题。《作为媒体的艺术》就是我对于这一课题的思考。

观众3:刚才讲座您提到一点,就是让学生尽可能快地走过一个过程到您这个阶段。作为您的学生对于技术是不是也可以忽略?

康剑飞:平行地去看中国画、油画、版画和雕塑,再看今天的数码、影像,会发现有一个特点,就是从技术语言的角度,中国画、油画、雕塑都相对来说更难,数码,影像等新手段相对更容易,而版画是一个中间的东西。(艺术)本身的形式,我觉得是对科技递进关系(的投射),人对于图像的欲望递进,科技感越高的东西,相对越便捷。我们学习版画处在一个中间的环节。很多人学习都有这个感觉,上手很快,包括其他学院的来学一个月、两个月也能迅速掌握。

从纵向来说,所有人都摆脱不了对技术的掌握之后逐渐形成个人语言(这一过程),语言做到一定程度,形成版画的概念,之后所有人就不一样了。

版画处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位置,忽左或忽右,完全看艺术家怎么选择。

我觉得学习就像一个树的生长,在分杈之前的经历是我们都必须要经历的,之后的东西就很难把握了。相对技术 观念一定是后来的,技术的掌握就是法,无法哪来的念,一学习就从观念入手,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一贯理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