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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杜拉斯:为拉尔夫•吉布森摄影集《法国历史》作序

时间: 2013.4.15

亲爱的拉尔夫•吉布森 :

你的摄影集——《法兰西》,我看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精彩极了,拉尔夫,既粗矿又细致。它的奇妙所在,就是看你关于法国的作品看得越多,对这个国度看得也更真切。

这里会谈到一种摄影的书写。无法传译,不可逆转,是一种野性的智慧,莫测的神秘。

我们暗自思忖:我们所见到的,或许是孩子们所看到的吧,就是人们用这个奇妙的字眼“真实”来称呼的吧。你从自己身上采搬到了真实,R.G.(2),在法兰西的土地上,在巴黎的土地上,你已融合进了果园一行行赤裸的土地,这种袒露,除开极少的几次,在诗歌里,从来都没有被言述过。

你跳出了雄伟壮观的法兰西,对此我很欣慰,非常非常欣慰。 谁还想看?只有外国人还看这座铁塔(3),那是为了摄下世界上拍得最滥的事物。就为这个,他们才来看铁塔,来做某种证实工作。我呢,我总是梦想看到从埃菲尔铁塔上掉到地上的一枚螺丝钉,掉在塔脚,成为照片上的主角。但至于蓝色衬衣背景上的熏鱼,我是无法想象的。

这是一条鱼,一条鲱,它被渔夫的网给逮住了,之后被烟熏了。 这是发生在北滨海省——就是在那里发生的惨剧,人们称之为“bouffi” ,也就是“小肥佬”。人们把它放在木头容器里风干,把它和它的伙伴们排成一排。然后人们把它和没去皮的土豆一起烤了吃,趁热吃,就着新鲜的黄油。

拉尔夫•吉布森的鲱有一只非常生动的眼睛,它看着蓝色衬衫上的那份蓝。眼中亮着快乐:它以为又找到了它童年的海洋。我呢,它让我流泪,这条鲱。

还有,这位老出现在R.G.摄影集中的女人,她的面容有二十到一千岁。她赤裸着身子,不看任何人。她面向荒凉。她越过了R.G., 面向南方。有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有时是近乎闭着的。在两片眼皮子之间,阳光像流水淌过。集子中,和波谷斯(4)和卢米埃(5)一起的 只有这个女人,在法兰西。

集子里什么也认不出来,但法兰西一词,我能完全认出来,这就是一切。法兰西变成了让人思索、发人深省的一样东西。

比如我,奇妙中令我思索的,我得说是那只巨大的波尔多红葡萄酒杯,缺了口,和地窑里、火车上、轮船上和飞机上所有的葡萄酒瓶子一样孤零零的。但拉尔夫的酒瓶子,是惟一一只全世界的人都将看到的。平生第一次看到一杯还没啜饮的酒,也许也是第一次将回想起这奇迹的芳香:葡萄酒。我们的幸福,好好坏坏都对在一起了。

在R.G.的集子里没有酒吧间,没有一家咖啡馆,没有一个喝酒的地方,只有这只酒瓶子,在某个未知的地方展示出它的光彩,孤单得如一位皇后,抽象得如幸福一词,无法解读。

集子里还拍了其他的事物。我想到了你的这张照片,我一看到它,而后每每想到它,我总是深深地被它打动。就是这张照片,这是 门口的一级台阶,我想里面是个公园吧,台阶上几乎没有留下岁月的影子,也许有几个世纪了,你从这台阶上经过的那一天、那一刻,这洁白的台阶有一件丢失了的东西,极细微的,日常的,普通的,我说是颗纽扣,扣男人们的衬衣和女人们的罩衫的纽扣。这颗扣子只会在那呆很短的一段时间,几小时吧,而你,你看到了这个闪光的时刻。它只在这台阶上呆几个小时,但你却让它得以永恒:《陌生人丢失的一颗扣子,在一个有一千两百万居民的城市》。

写点关于你照片的东西,拉尔夫,是多么快乐呀,你该给我一本作品集,我好写写那个陌生的世界,写写你,写写事物神秘的意味,写写诱骗人的红葡萄酒,这丢失了的没有意思却妙不可言的扣子,所有的布,锦缎和棉花混纺的,还有这位面向南方的女人美丽的臀部,在波谷斯和卢米埃之间,一切都混合了,一切,在宇宙的无边的自由里。

你偷走了法国之为法国的秀色,因为你用镜头书写了它,没有掺一点敬意,也没有成见。你摄下了那些不入镜头的东西:酒的才华和我们自己,在生活场景里。你是个蛮子,拉尔夫•吉布森,你是我的朋友。

玛格丽特•杜拉斯
为拉尔夫•吉布森的摄影集《法国历史》作的序 
巴黎视听间,1991年

(1) R.G.,即拉尔夫•吉布森。 
(2)即埃菲尔铁塔。
(3)波谷斯(1926~ ),法国著名厨师,出身名厨世家。 
(4)卢米埃兄弟,摄像器材的先驱,他们拍摄了最早的电影。